首页 -> 2008年第1期

思辨的感悟

作者:徐阿兵




  随着“新世纪”的如期而至,近几年来,关于“新世纪文学”的命名方式、表现特征、发展趋向等话题持续升温,几度掀起高潮;以“新世纪”为题展开的文学批评也层出不穷。笔者在此无意于加入上述讨论,而只是想指明一点:在那些热烈讨论的背后,新世纪中具体的文学批评实践,却未必尽如人意。要么超离于文本之外不得其门而入,要么拘囿于文本而不得超脱;更有甚者,批评完全成为西方舶来理论的练兵场。与此相关的是,“沽名钓誉、唯利是图的有偿批评”、“不读原作、缺乏历史感和未来向度的假想批评”以及“故作惊人之语的逆反批评”,正在逐渐剥蚀批评的主体性和独立性。①那么,有没有一种相对成熟和理想的批评,既能阐发出批评对象的独特性质,且有着自身较为独特的艺术形态呢?每当此时,我总是想起现代文学史中的“京派”批评。
  历史地看,尽管现代文学史上的“人生派”、“艺术派”以及“革命文学”、“左翼文学”,都曾经有过自己的一些重要的批评范畴,然而真正成功地开拓了相对较为成熟的批评格局、并蔚然形成独特面貌的,却是20世纪30年代以来活跃于北方文坛的“京派”文学批评。朱光潜、沈从文、李健吾、梁宗岱、李长之等人,各自用他们专注的热情,饱蕴着对于文学艺术的热爱和思考,撰写出一系列富于生命体验的批评文章,从批评的观念、形态和视野等方面建构了自身独特的面貌,也给我们留下了一份珍贵的遗产。
  
  “人”的感悟:融化传统
  
  铸成“京派”批评独特艺术形态的,有多方面因素的影响,而其中首先就有传统文论的影响。不过,在“京派”批评家笔下,我们感受到的不是“影响的焦虑”,而是对于传统资源的融化。
  中国传统的文学批评,大致可归为两类:其一由儒家文学批评所开创,注重从文学作品中发掘“微言大义”,借以晓谕世人劝善止恶、达到“教化”的目的;其二为道家文学批评所倡导的范式(后来融会了释家的一些精义,内涵更为深广),这类批评独重“得意忘言”,故“滋味”、“兴象”、“妙悟”、“境界”等往往成为其所钟爱的批评范畴。就艺术审美的角度而言,后者似乎更加接近于“纯粹”的文学批评。如果说以上两者之间有何相通之处,那么我以为是“感悟”——中国的文学批评,多有零散的印象式的品评,而少有思辨的逻辑分析和论证。或许我们可以认为,传统文论的基点,乃是“印象”或者“滋味”。
  “京派”批评家无疑从先贤那里获悉了“品”“味”的秘诀。在他们的笔下,几乎随处可见对于某一批评对象的印象式描绘。这印象,有时用以直接概括某一对象的审美特质,其用语之精当含蓄,笔调之灵巧俊逸,似乎深得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之韵味:
  从五四以来,以清淡朴讷文字,原始的单纯,素描的美,支配了一时代一些人的文学趣味,直到现在还有不可动摇的势力,且俨然成一特殊风格的提倡者与拥护者,是周作人先生。②
  (卞之琳的诗——引者注)那样浅,那样淡,却那样厚,那样淳,你几乎不得不相信诗人已经钻进言语,把握它那永久的部分。③
   有些时候,则是对某类印象加以图画般的描摹:
  使诗的风度,显着平湖的微波那种小小的皱纹,然而却因这微波,更见出寂静,是朱湘的诗歌。④
  (《朝花夕拾》——引者注)因为是回忆,因为是说个人的事情,所以我们感觉到亲切,像是当着春秋的佳日吧,在森林里被轻风吹拂着一般,我们所见的便是安详、平和。只是也常像在耳朵里送来了清泉的湍响似的,这就是鲁迅在文字中常不能忘怀的对于那些伪善、奴性、繁复和乖巧的攻击。⑤
  透过这些如诗如画般的文字,“京派”批评家们诗人般的气质和禀赋,跃然于纸上。他们都有着一支灵动的妙笔,当阅读的感受纷至沓来的时候,善于以明晰的笔触勾画出那些原本模糊的印象。他们也乐于做这样的工作。“印象”正是他们评论文章的切入口,或者说是一个基点。不过,在他们自己,却是很少直接用到“印象”一词。比如,在朱光潜那里,他是用“趣味”来论文学的,整个“京派”批评队伍中,似乎也只有他才具备足够的理论家的素养和眼界,能够以那样的一个概念,来统括了整个文学活动过程:
  文学作品在艺术价值上有高低的分别,鉴别出这高低而特有所好,特有所恶,这就是普通所谓趣味。辨别一种作品的趣味就是评判,玩索一种作品的趣味就是欣赏,把自己在人生自然或艺术中所领略得的趣味表现出就是创造。趣味对于文学的重要性于此可知。文学的修养可以说就是趣味的修养。⑥
  这里的“趣味”,基本上可以置换为“印象”。进一步说,所谓“趣味”、“印象”,与古人所谓“滋味”、“妙悟”,都同属于感悟性质的用语。但传统文论之所谓“妙悟”,往往“妙”在其“悟”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京派”批评家却不满足于“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纯粹感悟,他们还试图寻绎出审美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关联。对于沈从文来说,这个关联点是“人生”和“人事”:
  我们得承认,一个好作品照例会使人觉得在真美感觉以外,还有一种引人“向善”的力量。我说的向善,它的意义,不仅仅是属于社会道德一方面“做好人”为止。我指的是读者能从作品中接触了另外一种人生,从这种人生景象中有所启示,对人生活生命能作更深一层的理解。⑦
  一切作品皆应根植在“人事”上面。一切伟大作品皆必然贴近血肉人生。作品安排重在“与人相近”,运用文字重在“尽其德性”。一个能处置故事于人性协调上且能尽文字德性的作者,作品容易具普遍性与永久性,那是很明显的。⑧
  在李健吾那里,承当了那个关联重任的是“人性”:
  我不大相信批评是一种判断。一个批评家,与其说是法庭的审判者,不如说是一个科学的分析者。……一个批评家,第一先得承认一切人性的存在,接受一切灵性活动的可能,所有人类最可贵的自由,然后才有完成一个批评家的使命的机会。⑨
  一个批评者,穿过他所鉴别的材料,追寻其中人性的昭示。因为他是人,他最大的关心是人。创作者直接从人世提取经验,加以配合,作为理想生存的方案。批评者拾起这些复制的经验,探幽发微,把一颗活动的灵魂赤裸裸推呈出来,作为人类进步的明证。他应该是一个古代希腊人,尊奉的只是人与其崇高的意志。{10}
  由此,“京派”批评家表现出了与传统文论不同的趋向。他们的意识深处,始终有一个大写的、现代的“人”,因而他们不仅仅流连于艺术审美之“妙”,还往往由此而生发出对于人和人生之“悟”。质言之,他们的批评理想,是一种以“人”为关切点的批评。他们都推崇真善美的艺术标准,以为一切文艺作品都是“人”对人生的表现,而批评则是批评者作为“人”对于这种美的开掘和阐发。作为“人”的批评、真正的批评,必定是情感充沛、物我合一的批评。所以李长之说:“我明目张胆的主张感情的批评主义。”{11}也正是有了感情作为批评的“智慧”,他才能在作品里发现作者自己:
  无疑地,这篇托名为涓生的手记,就是作者的自己,因为,那个性,是明确的鲁迅的个性故。他一种多疑、孤傲、倔强和深文周纳的本色,表现于字里行间。{12}
  “京派”批评家们不仅主张在作品里发现作者本人,同时也强调发现自己。如梁宗岱所言:“文艺底欣赏是读者与作者间精神底交流与密契:读者底灵魂自鉴于作者底灵魂底镜里。”{13}这种双重的发现,也就是要求批评家本人的全部身心投入,“神与物游”,与对象产生共鸣。对于李长之的《鲁迅批判》、梁宗岱的《屈原》、沈从文的《从徐志摩作品学习抒情》,我们亦可作如是观。同时,情感的奔突和激荡、思想的碰撞和共鸣,又使得他们的批评文字总是大量地贯注了个人的情绪,最大程度地显现出个人化的风格:沈从文的飘逸灵动、李健吾的率真恳切、李长之的清和舒缓、梁宗岱的精致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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