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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的确,他怎么能浪费这么多时间!他怎么能不去找颔加!他早就该去了!现在,他毫不犹豫,迈着大步往前走去,只担心见不到她。在城里逛了半天了,他已经弄清楚街道的位置,此时他知道该往哪儿走了。所以他一直往前走去。

  只要他们互相怀有好感,只要他们在一起互相交谈觉得那么愉快,只要他有机会拉住她的两手,搂住她的肩膀,从近处温柔地望着她的眼睛——难道说这还不够吗?甚至还会远远超过以上所说的那些——难道说这还不够吗?……

  当然,如果对象是卓姬,那就不够了。可这是我加呀,是一头温顺的羚羊啊……

  要知道,只要想到可以把她的双手握在自己手中,胸中的弦就会绷紧,他就会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可到底够不够呢?……

  离她的家愈近,他的神经就愈紧张。这是不折不扣的恐惧!然而这种恐惧又使人感到幸福,又使人高兴得要死。单凭这种恐惧,他此刻就有一种幸福之感!

  他一路往前走,只看所经过的那些街名,对商店、橱窗、电车、行人则根本不去注意。突然在拐角处,由于拥挤他一时未能绕过站在那里的一位老妇而猛醒过来,发现这老妇人在卖一束束紫色的小花。

  在他那被磨灭和被改造之后重新适应的记忆里,即便找遍最偏僻的角落也见不到去造访女人必须带花这么一回事的影子!这一点已被他忘得干干净净,仿佛世上根本不存在这样的事情似的!他一直背着沉甸甸的有补丁的行李袋心安理得地走着,没有丝毫犹豫不决的样子。

  可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些鲜花。而且,这些鲜花是卖给人家派什么用场的。他皱起了眉头。模糊的回忆浮现于脑海,宛如溺死的尸体漂出浑浊的水面。对了,对了!在他青春时期那个遥远和近乎虚幻的世界里,有给女人赠送鲜花的惯例……

  “这——算是什么花儿?”他问卖花的老妇,有点难为情。

  “紫罗兰,还能是什么!”她有点不高兴。“每束一个卢布。”

  紫罗兰?……这就是富有诗意的紫罗兰?……不知为什么,他记得紫罗兰不是这样的。它们的茎秆该是更匀称些,更高些,而花朵本身也更像铃铛。不过,也许是他记不清了。也有可能这是本地的品种。至少说这里没有任何别的花儿可供选择。既然想起来了,那么不带鲜花去不仅不可以,而且还会感到羞愧:刚才他不带鲜花怎么竟心安理得地走来着。

  可是,这该买多少呢?一束?看起来太少。两束?还是有点寒酸。3束?4束?太贵了。劳改营里的那种机灵似乎在他头脑里的某个地方卡喀一响,像计算器般地转动起来:要是还还价钱,两束花给一个半卢布,或者5束花给4卢布就能买得下来。不过,响起的这清晰的卡喀声对奥列格似乎不起作用。他掏出两个卢布,一声不响地给了卖花老妇。

  他拿起两束紫罗兰。花儿很香,但也不是他青春时期紫罗兰的那种香味。

  就这样,他拿着鲜花,边走边嗅倒还可以,而单独拿在手里,看上去一定十分可笑:一个有病的退伍士兵,帽子也不戴,背着行李袋,手拿紫罗兰。这两束花怎么也安置不好,索性塞进袖筒里得了,那样别人倒是看不见。

  薇加家的门牌号码岂不……对,就是这座房子!

  她说过,先得走进院子。他进到院子里去,之后便向左拐。

  (而心在突突地跳!)

  一条公共的水泥长廊,有顶无墙,栏杆下面的斜栅是用树枝编的。栏杆上晒晾着一些被子、褥垫、枕头,拉在柱子之间的一根根绳子上还晾着床单和内衣。

  从这一切来看,这里很不像额加住的地方。周围的一切都很不像样子。有什么办法呢,她不能为此负责。再往前,在所有这些晾晒物的后面,马上就该出现她那带号码的房门,不消说,门内就是薇加一个人的天地了。

  他从晾着的一条被单下面钻过去,找到了那扇房门。门是普普通通的门。浅褐色的油漆有的地方已经剥落。门上有一只绿色的信箱。

  奥列格从军大衣袖筒里取出了紫罗兰。用手理了理头发。他心情激动,不过这是使他高兴的一种激动。她不穿白长衫,在家庭环境里,是什么样儿呢?…。

  不,他两条腿拖着沉重的靴子从动物园走来所经过的不只是这几个街区!他走的是祖国大地的漫长道路,走了两个7年!而现在,终于复员了,来到了这扇门前,那里一个女人默默地等了他14年。

  就这样,他那中指的关节触到了门上。

  不过,他还没有来得及正式敲门,门却自动地开了。(是不是她从窗子里先看见了他?)接着,从门内冲着奥列格推出一辆鲜女的摩托车,这车在狭门。门口显得特别庞大。推车的是一个大脸盘的小伙子,鼻子像被踩扁了似的。对奥列格的到来他甚至连问都不问——来干什么和来找谁,只顾往外推摩托车,似乎没有让路的习惯,于是奥列格往旁边闪了闪。

  奥列格一时愣住了,弄不明白这个小伙子跟单身独居的额加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从她家里出来?尽管经过了那么多年,但他毕竟不会完全忘记,人们一般都不是独家居住,而是合住公房!忘是不会忘记的,但也不见得完全记住了。在劳改营的营房里,自由被想像成与营房截然相反,决不会几户人家合住一套公房。是的,即使在乌什一捷列克,人们也都是独门独户,不知道什么是合住的公房。

  “请问,”他对小伙子说。然而那小伙子把摩托车从晾着的被单下面推过去之后,已经顺着梯级往下去了,车轮落在梯级上发出哈哈的碰撞声。

  而门他却任其敞开。

  奥列格犹豫不决地往里走。此时,在晦暗的过道深处看得见还有一扇、两扇、三扇门——究竟是它们之中的哪一扇呢?昏暗中出现了一个女人,她灯也不开,立刻怀着敌意问道:

  “您找谁?”

  “我找滚拉·科尔尼利耶夫娜,”科斯托格洛托夫一反常态,不好意思地说。

  “她不在!”那女人不去敲门试试看,当即怀着反感以十分自信而生硬的口气把他顶了回去。她冲着科斯托格洛托夫走过来,迫使他后退让路。

  “请您敲敲她的门,”科斯托格洛托夫镇定了下来。他是为了盼望见到额加才这样软下来的,否则对这位没好气的大邻居他也能以牙还牙。“她今天不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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