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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五


  安西医局长也在一旁帮腔说:“我们已经知道你们煽动无薪医局员,准备发动医局长直选运动的事了。按照财前外科的‘宪法’,医局长必须立刻对你们这种严重扰乱医局秩序的人‘勒令退局’。多亏财前教授宽宏大量,才让你们捡回一条命,你们应该懂得感恩才对。”

  勒令退局是十分严重的事,就相当于一般企业在报纸上刊登这样的告示来开除职员——“以下这位人士自某月某日起,与本公司脱离关系;今后即使此人手持本公司名片,也与本公司毫无瓜葛,本公司概不负责”。对医生来说,等于是断绝了以后在一流大学医局工作的机会,彻底失去了研究场所。考虑到这一点,连中河和濑户口自己也哑口无言了。

  “看来你们三个人都答应了。从十月一日起,你们就去舞鹤上班,要做好心理准备。”财前冷冷地命令道。掌握人事生杀大权者特有的无情,露骨地写在他的脸上,中河、濑户口、江川三个人默默地行了礼后,走出教授室。

  回到医局后,年轻医局员们立刻围住中河和濑户口,江川则怅然若失地坐在柳原旁边。

  “怎么了?教授对你说什么?”柳原合上笔记本,看着比他晚一届进医局的江川。

  “只因为我以前是东派的人,就要把我发配到舞鹤综合医院去。”

  “什么?去舞鹤?”

  “对,我的将来没指望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就因为我以前是东派?”

  江川咬着嘴唇,握紧拳头奋力朝桌子一捶。这时,围着中河和濑户口的年轻无薪医局员此起彼伏地发出怒吼。

  “黑幕!怎么可以没有明确的理由,就把我们卖到医生不足的偏僻地方去,这简直就是贩卖人口!”

  “没错,我们不能让医学界的黑手继续乱搞下去!”

  柳原怀着愧疚的心情,听着他们倾诉愤怒的心声。

  三位医局员走出教授室,佃和安西也离开后,财前抽着雪茄,独自思考片刻。他突然站起身来,走向隔着中庭,位于医院新馆对面的医学部旧馆。他准备去病理学大河内教授的教授室。

  走上昏暗的楼梯,确认教授室门上挂着“在内”的牌子后,他轻轻地敲了门,里面传来应答声。财前推门而入,马上闻到了福尔马林的味道。大河内教授正坐在房间一角的白瓷流理台前,检验着内脏的标本。相当于两块切菜板大小的标本切片台上,放着拳头般大小、已经用福尔马林固化的暗褐色左肺标本,大河内正在用病理手术刀切割着。

  “教授,我是财前。有些问题想要请教您……”财前谦恭地说道。

  “财前?”大河内显得十分意外。

  “我正在检验肺部肿瘤,还有十五分钟就完成了,你等我一下。”

  大河内头也不回地回答。虽然肺下叶发现小型肺肿瘤,但到底是其他内脏中的癌细胞经由血管转移而来的,还是肺部的原发癌症,必须以病理手术刀解剖后,沿着支气管放入细导管加以检查。大河内在病理方面具有十足的权威,只要他判断是癌,就是癌;他判断不是癌,就不会是癌。因此,他身上总是散发出一种让人无法轻易靠近的威严气势。

  财前被大河内的气势震慑住了,他站在房间一隅,等待大河内完成病理检验。

  虽然这个房间很宽敞,但除了窗户和门之外,墙壁四周放满了书架,架上堆满了与病理学相关的原文书、学会杂志和病理组织标本载玻片,有些放不下的书籍就直接堆在地上。大河内要财前等一下,然而这里并不像财前房里有沙发,只放了一张大河内教授自己的座椅,似乎在无声地坚守着自己的城堡,拒绝和进入房里的外来者长谈。财前不知所措地站在书架前等着,不禁想起自己和同年级的里见修二曾经一同在病理学研究室学习,检验内脏器官、窥探着显微镜的日子。当时,大河内教授的指导就以严格著称。自己会进病理学研究室,是因为在病理研究室比较容易拿到学位,获得学位后,他立刻转到临床组,但里见仍然在病理学研究室待了好一阵子才转到临床组。

  大河内教授曾经教导他们,医学始于病理,也终于病理,因此只要随时做好基础病理检查就能避免误诊,但有些医生在逐渐累积了一定的临床经验后,往往因为过度相信自己的能力而疏于进行基础的病理检验,于是往往会引起意想不到的事故。大河内也指导所有学生如何才能彻底做好病理检查。

  大河内终于完成了肺肿瘤的病理检验,在研究室角落的脸盆里一边洗着手,一边问道:“财前,你找我有什么事?”

  “有个问题想请您指导一下。”

  “什么事?我很忙,你简单扼要地说吧。”大河内的态度非常冷淡。

  “我想请教您,虽然目前在学会中还没有定论,但在我经手的贲门癌病例中,有三十四例有转移的现象。在归纳总结后,我发现,产生癌症的部位不同时,癌症的生成方向和扩散的路线也不尽相同。”

  “哦,这倒是很有趣。你详细说明一下。”

  大河内催促道,财前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引起了大河内的兴趣。

  “例如,癌症发生在贲门部的大弯侧时,就会向胃的方向扩散;当癌症发生在小弯侧时,就会往食道下方扩散。当癌症的发生部位不同时,扩散的路线也不相同,有的随着血液循环扩散,也有的靠淋巴腺转移。但我们是临床医生,实在很难理解其中的规律,这种问题只有靠病理学家,尤其是作为研究人体肿瘤学权威的您协助,才能够找出真正的原因。我希望能够得到您的协助,从病理学的角度加以分类……”

  财前站在大河内的桌子前,露出难得的真诚态度。

  “哦,原来贲门癌的发生部位和癌细胞的生成方向和扩散路线之间有一定的联系,这倒是个很有意思的研究课题。”大河内立即表现出关心的样子。

  “财前,那我们就立刻着手研究吧。你手上已经有三十四个病例了,由你的研究室派出三位优秀的人员,我这里也会提供两位,组成一个研究小组,就可以开始进行了。”

  大河内的眼睛瞬间一亮。如此一来,财前更是朝着拜访大河内的真正目的迈进了一大步。

  “教授,我们临床医生只能从X光片上所呈现的形态来判断病情,如果能够更进一步从病理学的角度做出诊断,就可以做出适当的判断。因此,我更深刻地体会到,病理和外科在今后必须保持更紧密的合作。”他希望藉此加深和大河内之间的接触。

  “目前,你总结的资料如何?”

  “从贲门部大弯侧向胃的方向扩散的情况占百分之五十五;贲门部小弯侧向食道下方扩散的情况占百分之六十三;从贲门部经由淋巴腺转移和经由血管转移的比例为七比三。但只有一个出乎意料的病例,就是出现在贲门部后壁上的原发癌,经由血管转移到肺下叶部,像这种极其罕见的转移路线到底是怎么回事?毕竟因为没有其他病例可以参照……”

  一听到这里,大河内的眼中立即射出锐利的光芒。

  “财前,你刚才说的病例,该不会就是目前在进行上诉审的佐佐木庸平的病例吧?你来这里难道是为了暗示我,那个病例是凤毛麟角、极其罕见的病例,属于临床上不可抗力的病例吗?”大河内的眼神充满质疑。

  财前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心虚,说:“没这回事。教授,我纯粹只是从学术的角度来向您请教的。”

  “是吗?那就好,反正我也不会把你刚才提出的问题和官司的事混为一谈。”

  说完,大河内便不再理会财前,自顾自地坐在桌前。财前原本想不着痕迹地向大河内探听他担任佐佐木一方鉴定人时,会说出怎样的鉴定内容,但显然他并没有达到目的。

  * * *

  今天是大河内教授出庭作证的日子,大阪高等法院民事三十四号法庭内挤满了来自医学界的旁听者。柳原助理、金井副教授、佃讲师和财前又一等与财前有关的人当然不会缺席,里见、东教授以及他的女儿佐枝子也坐在不引人注目的旁听席角落。

  白发瘦削的大河内教授一站上证人席,法庭内便充塞着令人紧张不安的凝滞气氛,坐在被上诉人席的财前也面色凝重。而上诉人佐佐木良江、小叔信平则以期待的眼神抬头望着毅然地站在证人席上的大河内。

  审判长形式化地进行了旨在了解大河内姓名、年龄、住址和职业等情况的人别讯问后,当大河内宣誓结束时,审判长便宣布:“现在由上诉人律师开始主讯问。”

  关口律师站起来,向大河内行了一个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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