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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看门人对他看到的一切深有感触,他对王龙说:“到我这穷屋里坐坐,我这就去通报,让你女人和儿子进去。”

  王龙暂时留在门口,望着他的妻子和儿子带着给这个大户家主子的礼物,穿过院子进去。他顿时感到一阵光彩。他们穿过一个院子又一个院子,当他们在看不到尽头的院子深处越来越小,终于小得看不见的时候,他走进看门人的屋里,在那里,好像理所当然的一样,他接受了看门人的麻脸老婆让的上座,坐在了堂屋桌子的左边,然后接过她端到他面前的茶,只是稍微点了点头,顺手就搁在了一边,彷佛那茶叶的质量他看不上眼一般。

  过了好一会儿,看门人才又带着他的女人和孩子从里面出来。王龙仔细看看他女人的脸,想看出是不是一切顺利,因为他现在已经学会从那张无表情的方脸上,找出他原来看不见的微小变化。她一脸非常满意的神色,于是他立刻急不可待地想听她讲讲那些内院里发生的事情,像他这样没事的人是不能进内院的。

  因此他向看门人和他的麻脸老婆略微躬躬身,把已经睡着的孩子接过来抱在怀里,便匆匆地带着阿兰走了。

  “怎么样?”他回过头,向跟着他走在后面的她喊道。只这一次,他对她的慢慢吞吞有些不耐烦了。她向他走近了一些,低声说:“要让我看的话,我觉得那家人今年缺钱了。”

  她说话的声音像受到震惊,彷佛连神仙都给饿着了似的。

  “你说的究竟是怎么回事?”王龙催着她问。

  但她并不着急。对她来说,说话就像一件一件地从嘴里往外掏东西一样,说起来很费力气。

  “老夫人今年还穿着去年的衣裳,这我以前可从来没有见过。丫鬟们也没给新衣裳。”她停了一会说,“我没见一个丫鬟穿着我这样的新衣服。”然后她又停了一会,接着说,“要说我们的儿子,甚至包括老爷本人的妾在内,谁也没有一个孩子比得上我们儿子,那些孩子都不如他长得好看,穿得漂亮。”

  她的脸上慢慢泛起了笑容,而王龙则哈哈大笑,慈爱地将孩子偎在怀里。他干得太棒了!然而随着狂喜,他又有些恐惧。他在做什么样的蠢事呀!像这样走在空旷的天空下面,带着一个漂亮的男孩,会让偶尔经过空中的妖魔看见的。他急忙解开外衣,把孩子的头塞进怀里,大声说:“我们的孩子是个没人要的女孩,脸上还长着小麻子,多可怜呀!还不如死了好呢。”

  “是啊……是啊……”他女人也尽可能快地说道,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他们在做的事情。

  他们采取了这些预防措施以后,心里觉得宽慰了一些,王龙便又催问起他的妻子。

  “你知道他们为啥穷下来的么?”

  “我只有很短的时间,私下和原来带我工作的厨子说了会儿话,她说,‘这个大户人家的门面不能老这样支撑下去了,五个少爷在外边很远的地方,花钱像流水一样,把厌倦了的女人一个又一个地送回家来;老爷子一年也要添一两个侍妾;而老太太每天抽鸦片的钱也足足抵得上塞满一双鞋的金子。’”

  “他们真的那样!”王龙不敢置信的小声说。

  “还有,三小姐春天就要出嫁了,”阿兰继续说,“她的嫁妆是一笔巨款,足可以在大城市里买一幢房子。她的衣服全要苏杭二地织的锦缎,而且她还要让上海的裁缝带着下手来做,总怕自己的衣服不如外地女人的那些式样。”

  “花这么多钱,她嫁给谁呀?”王龙问,他对这样浪费钱财既羡慕又厌恶。

  “她要嫁给上海一个大官的二儿子,”他的女人说。然后她停了好长一会,又接着说,“他们一定是一步步穷下来了,因为老夫人亲口对我说他们想卖地,想卖掉家南边的一些地,那地就在城墙外边,以往每年都种稻子,因为那是好地,很容易从护城河里引水浇灌。”

  “他们卖地?”王龙重复说,已经有些相信,“这么说他们真的穷下来了。地可是人的血肉啊。”

  他想了一会儿,突然打定了他的主意,用手掌拍了拍前额。

  “我怎么没有想到!”他大声说,向他的女人转过身,“我们要买这地!”

  他们互相看了看,他非常高兴,而她则感到茫然。

  “可是这地……这地……”她咕哝着说。

  “我要买下来!”他用一种高傲的口气喊道,“我要从大财主黄家把这地买过来!”

  “这地太远了,”她惊愕地说,“我们得走好半天才能到地里。”

  “我要买下来。”他倔强地重复了一遍,好像是在向他母亲重复一个被拒绝了的要求。

  “买地是件好事,”她平静地说,“买地当然比把钱放在土墙里要好。可是,为什么不买你叔叔的地?他一直吵着要把靠我们村西地的那块长条地卖掉。”

  “我叔叔那块地,”王龙高声说,“我不会要的。那块地让他给种苦了,二十年来,这样那样地要收成,可他没施过一点肥料或豆饼。土质跟石灰差不多。不买他的,我要买黄家的地。”

  他说“黄家的地”就像说“秦家的地”一样随便——老秦是他那个种地的邻居。他要和愚蠢、浪费的富户家的那些人完全平等。他要手里拿着银元去大大方方地说,“我有钱。你们那块地想卖什么价?”他彷佛听见自己在老地主面前说话,而且对老地主的管家说,“我和别人一样算一份。公道价是多少?我手里有这笔钱。”

  他的妻子曾经是那个高傲人家的厨房丫头,可现在就要变成拥有那家一块土地的男人的妻子,而黄家几代富有靠的就是那些田地。他女人好像感觉到了他的意思,因为她突然不再阻拦,而是说:“那就买下来吧。毕竟那稻田是块好地,靠着护城河,每年我们都能浇水。收成靠得住。”

  她的脸上又一次泛起了淡淡的笑容,但这笑容从不使她那无神的小小的黑眼睛放射出光彩。过了好大一会儿,她说:“去年这个时候,我还是那户人家的丫头呢。”

  他们继续走路,默默地想着这门心事。

  【六】

  王龙现在买下的这块地,大大改变了他的生活。起初,他把墙里的银元取出来拿到那个大户家以后,他得到平等地对老地主说话的体面以后,他几乎有一种后悔的精神压抑感。当他想到墙上塞着银元的洞现在空了时,他希望能把银元收回来。毕竟这块地要多劳累好几个小时。就像阿兰说的那样,这块地很远,有一里多地,差不多有三分之一英哩。而且,买这块地并没有像他期望的那样使他感到非常荣耀。他那天到黄家去得太早,老地主还在睡觉。尽管已经中午了,但当他大声说“告诉老先生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他是关于钱的事”时,看门人却明确地回答说:“世界上什么钱也不能让我把那个老虎叫醒,他正在跟他新纳的妾桃花睡觉,这可是他三天前才得到的呀。我可不值得不要命去把他喊醒。”然后他拽着黑痣上的毛,有些不怀好意地补充说,“不要以为银元能叫醒他——他从生下来手边就有银元。”

  因此,他不得不与老地主的管家打交道,那是个油滑的无赖,所以王龙有时候觉得毕竟银元比土地更有价值。银元的光亮也实在给人以一种满足感。

  不过,毕竟那块地是他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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