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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在新年二月里的一个阴天,他出去看那块地。还没有任何人知道那块地已经属于他了,所以他是一个人走到那里去看地。那是一长块土地,在环绕城墙的护城河旁边,浓黑的粘土平展展地延伸开来。他用步丈量那块土地,长三百步,宽一百二十步。四块界石仍然立在地角,上面刻着黄家的大字。啊,他要把这些界石改过来。以后他要把这些界石拔掉,把有自己名字的界石栽在那里现在还不到时候,因为他还不准备让人知道他已经富得能买大户人家的土地,但以后他更富的时候就要那样做,到那时候,他做什么都没有关系了。他看着那块长方形的土地,暗自想道:“在大户人家那些人看来,这块地算不了什么,只不过是巴掌大的一片土地,但对我来说,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接着他的思想一转,对自己充满了一种蔑视:一小块土地就看得这么重要。是呀,当他得意地把银元倒在管家面前时,那人无所谓地把钱收在手里说:“不管怎样,这点钱够老夫人抽几天鸦片的了。”

  他和那个大户人家之间仍然存在的巨大差距,一下子变得像他面前充满水的护城河一样不可逾越,他们之间彷佛有一道像他眼前高大古老的城墙那样的高墙。于是他慢慢地下定决心,心里想着一定要一次又一次地用银钱把墙上的洞塞满,直到他从黄家买进大量的土地,使他现在买的这块看起来根本算不得什么。

  这样,这一小块地对王龙来说就意味着一个标志。

  春天到了,伴随着强风和撕开的雨云,王龙冬天那种半闲的日子已经过去,他整天整天地在他的土地上拼命耕作。老人现在照料孩子,女人和男人一起从早到晚地工作。一天,王龙知道她又怀了孕时,第一个感觉便是愤怒,因为她在收获的时候就不能工作了。他又累又急地冲她喊道:“你挑好这个时间来生孩子,是不是?”

  她毅然答道:“这次生孩子算不了什么。只有头胎难点。”

  除此之外,从他看见孩子的生长使她大了肚子,一直到秋天孩子出生的时候,关于第二个孩子谁也没有再说什么。秋天的一个上午,她放下手里的锄头,慢慢地走回家里。那天他没有回去,甚至没有回家吃午饭,因为天空阴沉沉地挂满雷雨云,而他割倒在地上的熟稻子要收起来捆住。后半晌儿,太阳还没有落山,她又回到了他的身边,她的肚子瘪了,显得精疲力竭,但她的脸色却沉静而刚毅。他本想说:“今天你已经够受的了,回去躺在床上歇着吧。”但他自身劳累的痛楚不禁使他残酷起来,他心里说,他这天的劳苦还不是同她生孩子一样?因此他只是在倒镰时问道:“是男的还是女的?”

  她平静地回答说:“又是个男的。”

  他们彼此没有再说话,但他心里感到高兴,因此不停地伏身弯腰也显得不那么累了。他们一直做到月亮从紫色的云边升起,收捆完了地里的稻子,才走回家去。

  吃过晚饭,用冷水洗过被太阳晒黑的身子,并且喝茶解渴之后,王龙走进屋里去看他的第二个儿子。阿兰做过饭后便躺到床上,孩子躺在她的身边——一个胖乎乎的安静的孩子,相当好看,只是头比第一个小些。王龙看看他,非常满意地回到堂屋。又一个儿子,一年一个——一个人不能年年散发红鸡蛋,生第一个时做到就够了。每年生个儿子,家里充满好运——这女人净给他带来好运。他对他父亲喊道:“爹,又有了一个孙子,我们得把大的放在你那儿了!”

  老人倒是非常高兴。长久以来,他都盼望这个孩子睡在他的床上,用充满活力的年轻的血肉来温暖他那衰老发冷的身子。可是孩子不愿意离开他的母亲。不过现在,他摇摇摆摆迈着双脚走进屋里望着他母亲身边这个新孩子,严肃的眼神里似乎懂得了另一个孩子代替了他的位置。于是他顺服地到了爷爷那儿。

  这年收成又很好,王龙卖掉他的谷物后又大攒了一笔,他把银钱又藏在了墙里。但从他买的黄家那块地里,他收的稻子的收入差不多是他自己稻田的两倍。那块地湿润肥沃,稻子长在那块地上,就像野草一样,不让它长也长。而且现在人人都知道那块地是王龙的了,于是在他的村子里,地位日渐上升。

  【七】

  就在这个时候,王龙预料的事终于发生了,他叔叔开始找他的麻烦了。这个叔叔是王龙父亲的弟弟,按亲属关系说,如此近的关系如果他不能维持自己和家庭的生活,他可以依靠王龙生活。王龙和他父亲穷得愁穿少吃的时候,他叔叔还勉强招呼家里人在地里工作,收入刚够他七个孩子、他老婆和他自己的吃喝。可是一旦有了吃的,他们谁也不再工作,他妻子不会动手去扫扫自家的屋里,他的孩子连洗掉脸上沾的饭渣都嫌麻烦。更不体面的是,两个女孩子长大了,已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龄,可她们仍然在村里的街上跑来跑去,乱蓬蓬的黄棕色头发也不梳理一下,有时还随便和街上的男人们说话。一天,王龙看到他的大堂妹这样,非常生气,他觉得这有碍他家的颜面,于是去找他的婶子,说道:“你说,像我堂妹那样的姑娘,人人都可以看,谁还会娶她?这三年已是她出嫁的年龄,可她还到处跑来跑去,而且,今天我看见一个懒汉在村里的街上把手放到她的胳膊上,而她只是不知羞耻地对他笑笑!”

  他婶子身上毫无动人之处,但却有一张伶牙俐齿的嘴。她现在冲着王龙开了腔:“可是,嫁妆、婚礼费用,还有媒人钱,谁来出呀?地多的人说得好听,就是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们有多余的银元去从大户人家买更多的地,可是你叔叔是个苦命的人啊,他从小就不走运。他的命不好,并不是他自己有什么错,天命如此呀。别人能收粮食的地方,可他撒在那里的种子都死了,除了草什么都不长,但就是这样,他还累得腰都快断了。”

  她大哭大闹,开始装出一副非常愤怒的样子。她抓住后面的发髻,撕散头发,让乱发披散到脸前,然后不顾一切地喊叫起来:“唉,这事你不知道——命不好呀!别人地里长出好米好麦,我们家的地里净长草呀;别人家的房子能住一百年,我们家的房子连墙都松动了;别人生的是男孩子,可我除了一个儿子外,生的净是女的——唉,真是命不好呀!”

  她大声嚎叫,邻家的女人们都跑出来听她吵嚷。但王龙坚定地站在那里,他可要把话讲明白了。

  “不过,”他说,“虽然我不该放肆地劝说叔叔,但我还是要尽一份心,一个闺女最好在她还是童贞女的时候嫁出去,有谁听说过一条母狗在街上乱跑而不会生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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