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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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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王龙不愿那天就把牠杀掉。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孩子们哭着要吃的,但得不到满足。于是阿兰看看王龙,求他可怜可怜他们。王龙终于看出事情不办不行了。他粗声地说道:“那就把牠杀了吧。可我自己不忍心动手。” 他走进他睡觉的房间,倒在床上,用被子把头蒙住,免得听那牲口死时的叫声。 因此,只有阿兰狠下心,亲手了结了这牛的生命。她拿了一个盆把血接下来,准备为他们做血豆腐吃,接着她把皮剥掉,把尸体砍成小块。直到一切弄好,把肉做熟放在桌上以后,王龙才从屋里出来。但当他准备吃牛身上的肉时,他感到一阵阵哽咽,咽不下去,只喝了一点汤。这时阿兰对他说:“一条牛毕竟只是一条牛,再说这条牛也老了。吃吧,总有一天还会有的,会有一条比这条好得多的牛的。” 王龙觉得宽慰了一些,他先吃了一小口,然后就吃得很自在了。他们全家都吃。但这条牛很快被吃完了,为了吃骨髓连骨头都敲碎了。这一切一下子就光了,除了牛皮什么都没剩。牛皮被阿兰摊在竹架子上,又干又硬。 从前,村里人就妒恨他,以为他藏着银钱,囤积着粮食。他的叔叔属于最早挨饿的那些人,他来到他门口纠缠;这人和他的老婆及七个孩子也确实是没有吃的了。王龙无可奈何,往他叔叔张开的衣裳前襟里像数东西一样放了一小堆豆子和一把宝贵的玉米。然后他坚决地说道:“我只能给你这么多了,为了老爹,能不能保住孩子还是个大问题。” 当他叔叔又来时,王龙喊道:“即使孝顺,我也养不了这个家!”他不得不让他叔叔空着手走了。 从那天起,他叔叔像条被人踢了的狗一样同他翻了脸,他满村子从这家到那家私下散播说:“我侄子那里,又有钱又有吃的,可是他谁都不给,连我和我的孩子都不给,我们还是他的亲骨肉呢。我们只好挨饿了。” 就在家家户户吃完积蓄,在集市上用完最后一个铜钱的时候,冬天的寒风从荒漠上吹来,冷如钢刀,焦躁烦人;村人们由于自己的饥饿,由于妻子们的饥饿和孩子们的啼哭,一个个心情变得非常暴躁。因此当王龙的叔叔像条瘦狗一样,颤抖着满街嚷嚷说“有一个有粮吃的人——有一个人他的孩子还很胖”的时候,人们便拿起棍棒,在一天夜晚冲到王龙家,使劲地砸门。当王龙听到邻人们的声音把门打开的时候,他们向他扑过去,把他从门口推开,然后又把他受惊的孩子们轰了出去。他们搜查每一个角落,用手乱扒乱翻想找到他藏粮食的地方。当他们只找到他贮存的可怜的一点干豆子和一碗干玉米时,他们发出了失望和愤怒的吼叫,于是便抢拿他的一件件家具——桌子、凳子、还有老人躺在上面的那张木床。老人受到惊吓,正在呜呜地哭泣。 这时阿兰出来说话了,她那平板缓慢的声音高过了男人。 “别这样——可不能这样,”阿兰喊道,“现在还不是从我们家拿桌椅板凳和床的时候。你们把我们的粮食全拿去了。可是你们还没有卖掉你们自己家的桌椅板凳。把我们的留下吧。我们是一样的。拿走了我们多的粮食,现在你们已经比我们好多了。如果你们再拿别的,你们会遭天打雷劈的。现在我们要一起出去找草根树皮吃了——你们为了你们自己的孩子,我们也得想着我们自己的三个孩子,而且我马上还要生第四个孩子。”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拍拍她突起的肚子。那些人在她面前感到羞愧,一个个走了出去,因为他们本不是坏人,只是饿急了才干出这种事来。 有一个人迟延了一下,这就是姓秦的那人。他身材瘦小,沉默寡言,胆子很小;光景好的时候他的脸有点像猿人的脸,现在却双颊深陷,满面愁容。他本想说些道歉的好话,因为他是个老实人,只是他孩子的哭叫才迫使他生了邪念。然而,他怀里揣着一把找粮食时抢的豆子,唯恐道了歉就必须把它们还回去,所以他只是用憔悴无声的眼睛看了看王龙,然后走了出去。 王龙站在他门口的场院里,那是多年以来他丰收时打粮食的地方。几个月来它一直空着没有用途。家里没有一点给父亲和孩子们吃的东西了——更没有给他女人吃的东西,而她除了自己的身子之外,还要喂养另一个孩子成长,这个孩子用那种强烈的新生命,残酷地暗暗吸食他母亲身上的血肉。他也曾为此感到担忧,害怕不已。但接着他心里出现了一种像酒一样使他温暖舒适的想法:“他们无法从我这里把土地拿去。我的辛苦,田里的收成,现在都已变成了无法拿走的东西。要是我留着钱,他们早已拿走了。要是我用钱买了东西储存起来,他们也已全部拿去。可我现在还有那些地,那些地是我的。” 【九】 王龙独自一人坐在门坎陷入了沉思,他可不能再让全家人坐着等死啊!尽管他身体日益消瘦,天天都要紧一紧日见宽松的裤腰带,但骨子里却有一种生存的决心。在将要进入一个男人生活的全盛期时,他绝不能这样突然让愚蠢的命运剥夺他将要得到的一切。他心里现在常常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无名怒火。有时,他像发疯似的跑到光秃秃的打谷场上,向着荒谬的天空挥舞他的双臂。然而天空依然在他头上放光,永远蔚蓝、晴朗、冷酷,没有一丝云彩。“啊,你太坏了,老天爷!”他常常不顾一切地这样呼喊。但胆怯又是无法避免的,他不得不一次次屈从于现实! 一次,他抱着饿得虚弱的步子走到土地庙,故意把唾沫吐到土地爷冷漠的脸上。这对神像面前再没人烧香,好几个月都没有了;祂们的纸衣服破烂了,透过裂缝露出了祂们泥塑的身体。然而,祂们坐在那里,对什么事都无动于衷,王龙对祂们恨得咬牙切齿。他一路上哼哼着回到家里,躺到床上。 家里现在无论谁都很少从床上爬起来。没有必要起来,因为至少在睡熟的那段时间里,睡眠可以代替他们缺少的食物。他们已经把玉米轴晒干吃了,他们已经剥光了树皮,在整个乡间,人们都吃他们在冬天的山冈上所能找到的各种野草。到处都看不见动物。一个人可以连续走上几天而看不见一条牛或一头驴,甚至也看不见任何其他动物或飞鸟。牠们似乎早已从这片荒芜的土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孩子们的肚皮胀得像皮鼓,里面却空空的没有东西。在这些日子里,人们再也看不到有孩子在村街上玩耍。王龙家里的两个孩子最多是慢慢地走到门口,坐在太阳底下——任凭残酷的太阳一直无尽无休地放射着灼人的光芒。他们一度丰满肥胖的身体现在变得皮包骨头,尖尖的小骨头像鸟骨头似的,只有他们的肚子又重又大。小女孩自己从没有坐起来过,只能不声不响一小时一小时地裹着条破被子躺着,虽然按她的年龄早就该会坐了。原先家里处处听得见她要吃的哭声,但现在她安静了,虚弱地吃进放到她嘴里的任何东西,再也不大声哭了。她凹陷的脸面对着他们大家,嘴唇青紫,像个没牙的老太太的嘴唇。对于原来水灵的大眼,取而代之的是黯淡无神的呆滞目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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