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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偏得她这份对生命的韧劲,赢得了她父亲的感情。假若她像别的孩子一样,在这个年龄时又胖又快乐,那她父亲很可能会因为她是个女孩而漠不关心。有时候,王龙看着她,温柔地轻声说:“可怜的傻子——可怜的小傻子。”

  有一次,当她想使劲用她那没牙的嘴虚弱地露出一丝微笑时,王龙突然掉下泪来。他把她的小手拿在他干瘦的硬手里,觉得她的小手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指。此后,他常常抱她。她躺着时光着屁股,所以他就把她塞进不太暖和的衣服里贴着他的肌肉,抱着她坐在家门口,向外望着干燥、平坦的原野。

  至于老人,他比谁都好些,因为只要有吃的东西总是先顾他,哪怕孩子们吃不到东西。王龙心里骄傲地对自己说,谁也不应该认为他在死亡逼近的时候忘了他的父亲。即使他自己掉肉来养他,老人也应该吃的。老人整日整夜地睡觉,吃着给他的东西,所以中午太阳暖和的时候,他仍然有力气走到门外的场院中去。他的气色比他们当中任何人都好,而且有一天他还用他那沙哑颤抖的老嗓子说:

  “从前有过比这还坏的年景——从前有过比这还坏的年景。有一次,我看见男人和女人吃他们的孩子。”

  “我们家里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事情。”王龙极其严厉地说。

  一天,那个已经瘦得像人影似的姓秦的邻居来到王龙家里,从他的像泥土一样又干又黑的嘴唇里轻轻地吐出这么几句话:“城里已经把狗吃了,各地方也都把马和家禽吃了。我们这儿已经吃了为我们耕地的牲口,吃光了草根和树皮。现在还有什么东西可吃呢?”

  王龙绝望地摇摇头。他怀里躺着瘦得像骨架子似的女儿。他低头望了望她那瘦弱的皮包骨头的脸,又望了望她那不停地从他胸前望他的又亮又惨的眼睛。当他看见那双眼睛像以前一样,在孩子的脸上隐隐显出一丝微笑时,他的心都要碎了。

  姓秦的把脸贴近了一些。

  “村子里有人在吃人肉了,”他小声说,“听说你叔叔和他老婆就在吃人肉。要不然他们怎么能活着呢?怎么有那么多力气闲逛呢?谁都知道他们从来就不曾有过什么东西。”

  王龙躲开了秦说话时伸过来的像骷髅般的脑袋。那人的眼睛这样靠近,让他觉得害怕起来。他突然觉得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惧。他急忙站起身,彷佛要逃避什么危险似的。

  “我们要离开这个地方,”他大声说,“我们到南方去!在这一大片土地上到处都有人死去。但不管老天爷多坏,总不会让我们汉人断子绝孙吧!”

  他的邻居宽厚地望着他。“唉,你年轻呀,”他悲叹道,“我比你年纪大,我老婆也老了,再说我们只有一个女儿。我们的命都不值钱了。”

  “你比我的命稍好些,”王龙说,“我有我的老爹,还有这三个孩子,另外一个又要出生。我们不能不走呀,老天已经把我们逼上了绝路了。”

  这时他忽然觉得他说得非常正确。因为家里又没吃的又没烧的,阿兰一天天在床上躺着不说话。于是他大声对阿兰叫道:“来,屋里的,我们到南方去!”

  他的声音显得有些高兴,这是好几个月来谁都没有听见过的。孩子们抬起头看着,老人从他的屋里走了出来。阿兰从床上慢慢起来走到他们屋子的门口,手扶着门框说:“到南方去是对的。人至少不能等死。”

  她肚里的孩子悬在她的腰部像个多疤的果子,她脸上掉得没一点肉了,皮肤下凹凸不平的骨头像石头一样鼓起。

  “只是要等到明天,”她说,“到那时候我就会生了。凭我的经验我已有了预感。”

  “那就明天吧,”王龙答道,然后看见了他女人的脸,心里泛起一种对谁都从未有过的同情。这个可怜的人还得生个孩子!

  “你怎么走得动,你这个可怜的人?”他心里想着。然后他无可奈何地对仍然靠在家门口的邻居老秦说:“如果你还有什么吃的东西,发发善心给我一点,救救我孩子他娘的命。那样我也就不会记恨你来我家抢东西的事了。”

  老秦惭愧地看看他,谦恭地答道:“从那时起,我一想到你就觉得不安。是你叔叔那条狗哄了我,他说你把好年成时的粮食收藏起来。我当着这个无情的苍天对你发誓,我只有几把干的红小豆埋在门口的石板底下。这是我和我老婆放在那里的,预备我们和孩子在万不得已的最后一刻才用,好让我们死的时候肚里有点东西。不过我愿意给你一些。要是你们能走的话,明天就到南方去。我留在这里,我和我家里的都留下。我比你年纪大,也没有儿子,死活都没有什么关系。”

  说完他便离去,过了不大一会就回来了,带来用布手巾包着的两把因沾上泥土而有些发霉的红小豆。孩子们一看见吃的立刻振作起来,甚至老人的眼睛也发出光来,但王龙推开他们,把豆子拿给了躺在床上的他的女人,她一颗一颗地嚼着吃了一些。要不是她要分娩了,她是不愿意这样做的,但她知道如果她不吃任何东西,她在阵痛痉挛时就会死去。

  只有一点点豆子王龙藏在了手里,他把豆子放进自己嘴里,嚼成面糊,然后嘴对嘴地把食物吐进他女儿的口里。看着她的小嘴唇动着,他觉得自己好像也吃了东西。

  那天夜里他待在堂屋。两个男孩子在老人屋里,阿兰一个人在另一间屋里分娩。他像第一个儿子出生时那样坐在那里听着。她不愿意生孩子的时候有他在身边。她愿意独个儿生,蹲在她为此保留的旧浴盆上,然后在屋里爬着把生孩子的迹象清除,就像一个动物下崽后把污物隐蔽起来那样。

  他细心地听那种他已熟悉了的尖声哭叫,显得有些绝望。男孩也好,女孩也好,现在对他都无所谓了——只不过又要添一张必须吃东西的嘴罢了。

  “只要没有喘息声就会生得顺利,”他咕哝道,接着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哭啼——多么弱的哭声!这彷佛从未有过的——有一瞬间悬在寂静的屋中。“楣运总不会这么快放过我们的。”他痛苦地说完,又坐下来细听。

  再没有第二声啼哭,整个屋子里静得使人窒息。但多少天以来到处都是一片阒寂,那是没人活动的阒寂。是家家等待死亡的阒寂。他家里同样充满了这样的阒寂。王龙突然感到无法忍受。他觉得害怕。他站起身走到阿兰的房间门口,从门缝里向里面喊叫,他自己的声音使他稍微振奋了一下。

  “你没事吧?”他对女人喊道。他听了听,以为他坐着的时候她已经死了。但他听到了轻微的沙沙声。她正在屋里移动,终于她以像叹气似的声音答道:“进来吧!”

  于是他走进去,她躺在床上,身子几乎还没有盖好。她一个人躺在那里。

  “孩子呢?”王龙问。

  她的手在床上微微动了动,他在地上看见了孩子的尸体。

  “死了!”他惊叹道。

  “死了。”她低声说。

  盯着孩子那把皮包骨的样子,他才回过神,又是一个女孩。他正准备说:“但我听见她哭了——是个活的。”他看见了他女人的脸。她闭着眼,肉的颜色像紫灰似的,骨头从皮下突起——那是一张可怜的、毫无表情的脸膛,她已经耗尽了一切。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这几个月来,他毕竟只受自己身体的拖累。而这个女人,肚里饥饿的东西渴望自己的生命,也从内部消耗着她,她忍受了怎么样的饥饿痛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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