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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死婴拿到另一个屋里,放在地上,然后找了一块破席子,把它卷了起来。死婴那个圆脑袋转来转去,他发现她脖子上有两块深色的淤伤,但他还是做完了他应该做的一切。然后,他拿了席筒,就他的力气所及,走到离家尽可能远的地方,把死孩子的尸体放到一个旧坟墓陷下去的一侧。这个坟是许许多多坟墓中的一个,坟头都快平了,也不知道是谁的,似乎没人照料过,但它正好在王龙村西地边的一个小山坡上。他还没来得及把尸体放好,一条饥饿贪婪的狗已在他的身后徘徊。这条狗已经饿急了,尽管他拿起一块小石头向牠扔去,砰一声打在牠的肋骨上,但牠还是不肯跑开。最后,王龙觉得自己的腿已经发软,便用手捂着脸走开了。

  “最好还是听其自然。”他低声地对自己说。他第一次完全陷入了绝望。

  第二天早上,太阳毫无变化地升上万里无云的晴空,王龙觉得简直像做梦一样,他竟想到要带着这些不能自助的孩子,这个虚弱的女人和这个老人,离开他的家出走。即使他们出去后能找到足够的食物,他们怎么能拖着瘦弱的身体走二、三百里路呢?而且,谁知道究竟南方有没有食物呢?人们说,普天下处处都遭了这种旱灾。也许他们会耗尽最后的力气,但结果只是看到更多的饥饿的人和他们不认识的生人。最好还是待在他们能够死在床上的地方。他坐在门坎上苦苦思索,悲哀地望着干硬的田地——每一点能叫做食粮或柴火的东西都是从田里来的呀。

  他已经穷得身无分文了。很久以前他就用掉了最后一个铜板。不过现在有钱也没有什么用处,因为根本就买不到吃的东西。早些时候,他曾听说城里有些富人为自己储存了粮食,还卖给别的非常有钱的人,但甚至这点也不再使他感到愤怒。此刻,他觉得自己已经走不到城里了,即使不要钱白吃也走不动了。实际上,他早已饿过头,不觉得饿了。

  他肚子里最初那种极度的饥饿感现在已经过去。他可以用他那块地里的泥土给孩子们拌点泥汤,而他自己却没有一点吃的欲望。好几天来,他们一直和着水吃这种泥土。这种土叫做观音土,因为它含有极少量的滋养性的物质,但最终它还是不能维持生命。然而,用它拌成稀糊糊可以暂时平息一下孩子们的饥饿,给他们胀大而空空的肚子里填进一点东西。他死活不肯动保留在阿兰手上的几粒豆子,听到阿兰嚼那些豆——一次嚼一个,很长时间才嚼一次——,他模模糊糊觉得有些安慰。

  就在他坐在门口,放弃希望,带着梦幻般的快乐想躺在床上自然而然地悄悄死去的时候,有些人穿过田野走了过来——几个男人向着他走来。他继续坐着,他们走得近些时,他看见其中一个是他的叔叔,跟他叔叔一起的还有三个他不认识的男人。

  “我好多天没看见你了!”他叔叔大声叫道,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而当他走得更近的时候,他用同样大的声音说,“你过得很不错吧!你爹呢,孩子在吗?”

  王龙抬头看看他叔叔。他人确实很瘦,但还没有显露出饿相,尽管他早就该挨饿了。王龙简直就只剩下那么一点点对他叔叔气愤的力气了。

  “你怎么吃了——你怎么吃了!”他模模糊糊地低声说。他根本没想到这些陌生人,也没想到什么礼貌。他只看见他叔叔还没有饿到皮包骨头的地步。他叔叔睁大眼睛到处转着瞧着。

  “吃了!”他叫道,“要是你看见我的家就知道了!连麻雀都无法在那里啄起一星半点食物的碎屑。我女人你记得她有多么胖吧?记得她的皮肤多么滋润,多么好看吧?现在她就像挂在一根棍子上的衣服——皮肤里只剩下了可怜的格格响的骨头。我们的孩子只剩下四个了——三个小的全都没了——至于我,你看得见的!”他用衣袖小心地擦了擦两个眼角。

  “你吃过了。”王龙依旧十分木然地重复说。

  “我唯一想着的就是你和你爹——你爹是我哥哥。现在我向你证明我说的是实话。我尽可能快地向城里这几个好心人借了一些吃的,答应吃了东西有了劲的时候,帮他们买些我们村子附近的土地。那时我首先想到了你的好地,你的,也就是我哥的儿子的。现在他们来买你的地了,来给你金钱、食物、性命了!”他叔叔说完这些,一脸得意地叉起腰身来,手就藏在那条空荡的衣袖里。

  王龙一动也不动。他没有站起来,也没有以任何方式跟来的人打招呼。但他抬起头看了看他们,他看见他们穿着脏的绸布大衫,确实是城里的人。他们的手是柔嫩的,而且手指甲很长。他们看上去像是吃过东西的,他们的血液仍在血管里快速流动。一对比他家人的苦难,一股莫名的愤怒烧遍了他的全身。就是这些城里人,他们有吃有喝,现在站在了他的身边,而他的孩子快要饿死了,吃的是地里的泥土。他们来到这里,趁他危急的时候要夺去他的土地!他木然地向上望着他们,他的眼睛深深地陷进了他那皮包骨头的脸里。

  “要我卖地?你别痴心妄想了!”他说。

  他的叔叔慢慢靠了过来。就在这时,王龙两个儿子中小的那个用双手和膝盖爬到了门口。因为这些日子他饿得毫无力气,所以这孩子又像婴儿时常做的那样,用手和膝盖爬着走了。

  “那是你的孩子吧?”他叔叔大声问,“夏天我给过一个铜板的胖小子,是吧?”

  于是他们全都把目光投向了那个孩子。王龙虽然这段时间来从不曾哭过,这时却突然开始无声地哭泣起来,无限痛苦的泪水聚结成大滴大滴的泪珠,沿着他的脸颊流下。

  “你们给什么价钱?”他终于低声说。是啊,有这么三个孩子要养——这些孩子,还有那年迈的老人。他和他妻子可以在地里挖个墓坑,躺进去长眠。可是他们怎么办?他可不能太固执,太自私啊。

  这时,城里来的人当中的一个开口了,这人一只眼睛瞎了,脸上深深地陷下去一块。他虚情假意地说:“我可怜的人,看在这个快要饿死的孩子分上,我们给你一个好价钱,这种时候这价钱在别的任何地方都得不到的。我们愿意给你……”他停下来,然后粗声粗气地说,“我们愿意给你出一吊钱一亩的价钱。”

  王龙痛楚地笑了笑。“哈哈,”他大声说,“那等于把我的地白送了!我买的时候付了二十倍那样的价钱呢!”

  “嗯,可那时候你不是向饿得快死的人买的?”另一个城里来的人说。他是个瘦小的人,长着一副鹰勾鼻子,但他的声音出人意外的大,而且又粗又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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