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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他突然停住了话头,流露出一个人因为另一个人做了使他不称心的事而产生的嫉妒神情。王龙看到这种神情,心里暗暗发笑。他清楚地知道大儿子沉湎声色这一特点。他那位漂亮的城里老婆,不可能永远拴住他的心,总有一天,野性会重新在他身上发作的。

  王龙的大儿子没有再说一句话便走掉了,脑海里萦绕着一种崭新的念头。王龙坐着,抽着他那杆烟袋。他很为自己骄傲,在他风烛残年的时候,他还能那样的随心所欲。

  小儿子进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他也是一个人来的。王龙坐在客厅里,桌子上点燃了几支红蜡烛,他坐在那里抽烟。梨花静静地坐在桌子的另一面,她的两手交叉着放在两腿之间,不时地看看王龙,目光像孩子那样充满深情,但毫无挑逗之情。他看着她,很为自己做过的事感到得意。

  突然,他的小儿子站到了他的面前,就像从黑洞洞的院子里蹦出来的一样,谁都没有看见他进来。他用一种奇特的低首屈背的姿势站在那里,而他本人一点也没有察觉。王龙在剎那间突然想起,他有一次曾见过村里有人从深山里抓了一头小虎回来。那虎被捆绑着,弓着腰,就像要猛扑过来,牠的眼里还闪着凶光。现在,他儿子的眼里也闪着凶光,他的眼光盯在他父亲的脸上。他那又黑又浓的眉毛,在他的眼睛上面紧拧着。他就那样站着,终于用低沉的声音说:“我要去当兵……我要去当兵……”

  他就像没有看见那丫头一样,只看着他的父亲。王龙一点儿也不怕他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可现在他突然害怕起小儿子来。小儿子降生之后,他是一点儿也没有把他放在心上的。

  王龙咕咕哝哝地想开口说话,但他把烟袋从嘴里拿出来之后,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儿子。他儿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要去……我要去……”

  他突然转过身去,看了那丫头一眼。她发着抖,也看了看他。接着她用两只手捧住脸以便不再看他。而年轻人转过头去也不再看她,一步踏出门外,走了。王龙朝门外空旷的暗处望去,那是一片漆黑的夏天的夜晚。儿子走了,留下的是一片宁静。

  最后,他转向那丫头,开始谦卑而温柔地说话,他的声音里充满着伤感,所有的自豪感都荡然无存了:“对你来说,我太老了,我的心肝,我很清楚自己已太老了,实在太老了。”

  那丫头将两手从脸上放下来,哭了,她哭得比从前任何时候他听到的她的哭声都更揪人心肺:“青年人太残忍了——我最喜欢老年人!”

  第二天早上,王龙的小儿子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三十四】

  王龙对梨花的感情,就像秋冬之交出现的那种温热的天气。短暂的热度冷却之后,情欲也消失了。他还喜欢她,但激情已经不复存在。

  他身上的欲火熄灭之后,因为年龄的关系,他突然变得冷漠起来,而且有点老态龙钟了。然而,他还是喜欢她,只要她还在他的院子里,并且忠心耿耿地以超出她的年龄的忍耐性来侍奉他,他心里便感到莫大的安慰。他总是从心底里疼爱着她,渐渐地,这种疼爱变成了父亲对女儿一样的疼爱。

  为了王龙,梨花甚至对王龙的傻女儿也十分疼爱,这对他又是一种安慰。因此他有一天把埋在心底里的话掏给了她。王龙曾多次想到他死后,他那傻女儿会怎么样。除了他,再没人关心她的死活和温饱。因此他从药店里买了一小包白色的毒药,准备在知道自己快死的时候,让傻女儿吃那毒药。想到这,他比想到自己的死还可怕。而现在,当他看到梨花那么尽心尽意的时候,他心里便踏实了许多。

  一天,他把她叫到自己跟前,说:“我死后,除了你,再没有别的人可以照管我的傻女儿了。我死后,她还要活好久好久。你看她无忧无虑,一点儿烦恼也没有,她也不会想个办法使自己早死。我很清楚,我死后,没有人会不怕麻烦地给她喂饭,在雨天和冬天里把她领到屋里来,在夏天里领她去晒太阳。她可能会到街上去流浪——这个可怜的女儿一生中只有她妈和我照顾着她。这个纸包是她到达天堂的通行证,我死后,你把纸包里的东西搀在米饭里让她吃下,这样,我走到哪里她就会跟我到哪里,我死也瞑目了。”

  梨花缩着手,不敢接他手里拿的那个纸包。她轻轻地说:“我连一条小虫都不敢杀死,我怎么敢残害一条人命呢?老爷,我不能那样做。我来照顾她吧,因为你对我那么好——我生下来,你比谁都心疼我,你是唯一的好人。”

  她的一番话使王龙差点儿哭了出来,因为从来还没有人曾像她那样要求报答他的恩情过。他的心和那个丫头更近了,他说:“可是,你还是拿着吧,孩子!我谁也不相信,只相信你,但甚至是你也总有一天会死的——我不该说这些话——你死后,就再没有人来照顾她了——我知道,我的那些儿媳妇只是忙着照管她们的孩子,忙着吵架。我的儿子是男人,男人是不会想到那些事情的。”

  当梨花明白了他的意思之后,便接过于纸包,再没有说什么。王龙相信她,也不再为她傻女儿的命运担心了。

  王龙越来越老了。他的院子里除了梨花和他的傻女儿,就只剩他自己了。有时他的精神稍微振作些,他便望着梨花,难过地说:“孩子,你在这里生活得太寂寞了。”

  但她总是感激地温柔地说:“但是这里的生活很安静,也让我心里踏实。”

  有时,他还会再重复一遍:“对你来说我太老了,我身上的那股烈火已经成了死灰。”

  但她还是感激不尽地说:“你待我太好了,我什么男人都不想找。”

  一次,当她又说这话的时候,王龙感到迷惑不解,他问道:“你年纪这么轻,是什么东西使得你如此害怕男人呢?”

  他望着她等她回答的时候,他看到她眼里流露出恐惧的神情。她用两手遮住眼,声音极低地说:“除了你,我恨一切男人——我恨每一个男人,甚至我父亲,是他把我卖了。我所知道的男人都是干坏事的,我恨透了他们。”

  他惊讶地说:“应该说,在我的家里,你生活得很安静很舒适呀,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我心里装满了仇恨,”她说着,把头转了过去,“我恨他们,我恨所有的年轻的男人。”

  她再没有把话说下去,而她的话引起了他的沉思。他不知道,荷花是否把她一生的遭遇告诉过梨花,使她害怕起来;或者,杜鹃告诉了她那些见不得人的肮脏事,把她吓坏了;或者她发生了什么事而不愿跟别人讲;或是其他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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