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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他叹了一口气,不再追问下去,他最需要的是安宁,他只希望在自己的院子里,同这两个女孩子生活在一起。

  王龙就这么坐着,他一天天、一年年地老了下去。他像他父亲从前那样在太阳底下睡睡醒醒。他心里思忖,他这辈子就要完了,不过他还是很满意自己的一辈子的。

  他有时也到其他院子里走走,虽然次数很少。他见荷花的次数更少,每当见了她,荷花也只字不提他要了那丫头的事情。她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荷花也老了,她有她喜欢的佳肴美酒,什么时候要钱就有钱,所以她也心满意足了。这些年来,她和杜鹃平起平坐,俨然是一对朋友,而不再是姨太太和佣人了。她俩谈这谈那,但更多的是回顾过去她们和男人们相处的那些日子。她们叽叽喳喳谈那些不便大声讲的事情,她们吃、喝、睡。一觉醒来,在吃喝之前又开始了穷聊。

  王龙去他儿子的院子虽然次数很少,但他们对他都很有礼貌,争着给他倒茶。他总是喜欢看看新生的小孩。他现在已容易忘事,所以他几次三番地问:“我现在有多少孙子了?”

  他们总是马上回答他:“各房合起来,是十一个孙子,八个孙女。”

  他格格地笑着说:“每年都得添两个,所以我要知道个总数,是不是?”

  这时,他常常坐一会,望着聚在他周围的孩子们。他的孙子们现在成了高高的男孩子,他望着他们,看看他们究竟像谁。他对自己说:“那个看上去像他的老爷爷,这个像姓刘的粮商,这个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于是,他问他们:“你们上学吗?”

  “上学,爷爷。”他们一起回答。

  他又问:“你们学不学《四书》?”

  他们哈哈大笑,对于这样一个老古董表现出明显的轻蔑。他们说:“不,爷爷。自从革命之后,没有人再念《四书》了。”

  他沉思着回答道:“啊,我听说有一次革命。可是我这辈子太忙,没工夫去注意。地里的事没完没了。”

  但是孩子们听了这话又笑了起来,于是王龙便站起身来,他觉得自己毕竟只是儿子们院里的一个客人。

  出于一种复杂的心理,有好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去看他的儿子们,有时他会这样问杜鹃:“我的两个儿媳妇这些年来相处得好吧?”

  杜鹃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说道:“她们俩?她们像两只相互瞪眼的猫,但倒也相安无事。但是,你大儿子对他老婆的絮絮叨叨已经厌烦透了——她长得很漂亮,但她老是说她在父亲的家里时怎样怎样。她使男人讨厌。传说你儿子又要另娶了,他经常泡在茶馆里。”

  “啊?”王龙叫了起来。

  但是当他应当对此事慎重思考一下的时候,他对这个问题的兴趣突然消失了。他蓦然间想起要喝热茶,他感觉到那早春的风正冷冷地吹着他的双肩。

  又有一次,他问杜鹃:“有谁听到过我小儿子的消息,或者知道这么长时间他到哪里去了?”。

  在这个院子里,杜鹃没有不知道的事情,她回答说:“噢,他一直没写过信。但是不时有人从南方来,传说他已经做了军官。他在一个什么革命当中当上了军官,这可是件了不起的事情。不过我不知道什么叫革命——也许是某种生意吧!”

  “啊?”王龙又喊了一声。

  他本想把这件事好好琢磨一番,但天已经晚了,在太阳落山以后的冷风里,他的骨头疼了起来。他心思不定,无法把思想集中在任何一件事情上。他衰老的身体现在最需要的莫过于食物和热茶。夜里他的身体发冷时,梨花就躺到他身边,她身子暖暖的,散发着青春的气息。他的床上有梨花的温热,像他这么大年龄的人就感到非常舒服了。

  春天年年到来,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对春天的感觉越来越迟钝。但是,有一样东西还留在他的身上——这就是他对土地的热爱。他已经离开了土地,他在城里安了家,他成了富人。然而他的根扎在他的土地上,尽管一连几个月他想不起他的土地。但是每年春天到来的时候,他却一定要到地里去看看。他现在既不能扶犁又不能做其他农事,只能看着别人在地里扶犁耕田,但他仍然坚持要去。有时候,他带上一个仆人和他的床,再次回到他的旧土屋里去睡。他曾在那里养大他的孩子,阿兰也死在那里。天刚亮他醒来时,他走到外边,伸出颤抖着的双手,采一些含苞的柳絮,从树上折一束桃花,整天把它们攥在手里。

  在临近夏季的晚春中的一天,他正在漫步。他在他的田间走了一段路,然后来到小山上他埋葬家人的那块围起来的土丘上。他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在那里;他看看那些坟头,想起每一个死去的人。他觉得在自己的脑海中,这些人比住在自己家里的儿子们显得更清晰。除了他的傻女儿和梨花外,这些人比家里的任何人都更清晰。他的思想回到了多年以前,他清楚地看到了过去的一切——甚至看到了小时候的二女儿,虽然他记不起已有多久没听到她的消息了。他看到她还是个漂亮的小姑娘,跟她在家里没出嫁时一模一样。他觉得她跟坟墓里躺着的人一样清晰可见。他沉思着,突然想到:“下一个就该我了。”

  他走进坟墙里面,仔细地察看他就要埋在这里的那块地方——在他父亲和他叔叔的下首,在老秦的上首,紧挨着阿兰。他使劲地看着他就要躺在那里的一小方土地,他看到自己埋在下面,永远置身于他自己的土地之中。他喃喃地说:“我一定要准备好棺材。”

  他心里怀着这种痛苦的想法回到了城里。他让人把大儿子找来,说道:“有件事我要跟你说。”

  “说吧,”儿子答道,“我听着哩。”

  但当王龙要说的时候,他突然记不起他想要说的是什么了。泪水充满了他的眼睛,因为他心里曾非常痛苦地想着那事,而现在却想不起来了。因此,他把梨花叫来,问她说:“孩子,我想说什么来着?”

  梨花轻轻地答道:“今天你到哪里了?”

  “我到地里去了。”王龙答道。他等待着,眼睛盯着她的脸。

  她又轻轻地问:“去过哪块田里了?”

  接着,那件事又突然回到了他的心里。他流着眼泪,呵呵地笑了起来,喊道:“啊,我想起来了。儿啊,我已经在坟地上选好了我的地方。这就是在我爹和他兄弟的下首,在老秦的上首,紧挨着你母亲。我很想在我死以前看看我的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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