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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七


  “他是我伯父,可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她淘气地说,“我伯母讨厌城市生活想到乡下去住呢。但她又放心不下我伯父,怕他被勾引了,那到时候她就会没地位了。他的两位太太在这个问题上至少是结盟的,也就是说,她们绝不会让他娶第三个女人——这是近年来的一种妇女联盟呢,源,我的大堂兄已婚,大嫂对他很凶,但他还是偷着寻欢作乐。可是,她十分精明,能够从他身上闻出一种陌生的香水味,在他衣服上发现脂粉的痕迹,或是从他的衣袋里搜出信来。我这位大堂兄在这方面太像他父亲。二堂兄是个漂亮的诗人,他常投稿给杂志社,常写殉情故事。他可以算是一个温和、漂亮、微笑着的叛逆,他时时刻刻在寻求并变换着爱的对象。可是,真正的叛逆者是我三堂弟,他是个革命家。”

  太太忍受不了爱兰了,便急打断她说:“这种称呼最近在城里很避讳,更何况他们是你的至亲。”

  “他自己这么对我说的。”爱兰说,但把声音压低了些,同时朝开车人的后背瞥了一眼。

  爱兰在车上讲的这一切让王源了解了伯父家中的每个人。王龙在北方买下来并传给儿子们的房子和这幢很不同。王龙的那幢房子古老、庞大,一个个房间又深又暗,或是既小且暗,此外就是一个个院子,但没有楼,房间一间接一间,空间甚为开阔。屋顶高高的,下面架着梁,看上去陈旧不堪,一个个的窗格子里都嵌着来自南方的贝壳。

  他这位伯父的房子则在城市的街上,挨着它的,还有一些与之相似的房子。这些房子都是外国式的,非常高,但很狭窄,房内有很多玻璃窗,显得很亮,庭院内缺少的是花院。阳光射进房间,亮得耀眼。但当阳光射进房内时,照在她们艳丽的服装、朱红色唇膏上,显得斑驳多彩,因此,当王源一进到他这间屋子时,顿觉炫丽夺目,但他感到这儿炫丽得有点过分,并不美。

  他的伯父用手托住下垂的肚子站了起来,他的袍子像帘幕似的从肚子下垂下来。他气喘吁吁地向他的客人打着招呼:“哟,弟妹,侄子,还有爱兰!嘿,王源也是个魁伟的黑肤小伙子,比他老子文雅多了,这一点我敢打赌的。”

  喘着气笑了几声,便又坐了回去,他太太是一个很整洁的人。她着一身黑色的缎子衣裙,显得十分简朴和得体。“我盼着你们来,唉呀,爱兰你可太瘦了,如今你们宁可挨饿,也要穿那种男子服一样的衣服。”

  她的边上还站着一位王源不认识的妇人。这个妇人和乡下女人的发梳没什么多大差别,只是皮肤拿肥皂擦亮了一些,而且留着刘海,眼中没有一丝智慧的光芒。没有人提起这位妇人的名字,因此王源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佣人,直到爱兰的母亲同她寒暄了几句,他才得知她是他伯父的姨太太。他朝那妇人点点头算是打招呼,那妇人忙以乡下之礼向王源回礼,鞠了躬。

  他和爱兰觉得离开长辈们更自由些,便很高兴地去了。尽管都是自己的堂兄姐妹们,王源还是觉得很生疏,只好静静坐在那儿,听他们闲谈一些东西。

  他观察大家已久,发现大堂兄虽年龄不是太老,可身材已和他父亲不相上下了。他穿着一身黑呢西服,显得有点洋气。他那张白白的脸依然很漂亮,一张柔软的手有着光润的肌肤。他不停移动的目光,在堂妹身上留了很长时间,这时她漂亮的妻子,便力图引起他丈夫注意便大声讲一些别的事情。王源的二堂兄——诗人王盛也在座,他披在脸两侧的头发又直又长,手指细长、苍白、娇嫩,他那神色给人一种很有学问的感觉。只有第三个小堂弟在容貌和举止方面都不大吸引人。他大概有十六岁,穿着学生服,脸上长了很多小疙瘩,看上去他一点也不漂亮。他的一双手瘦削、松弛,从衣袖里露出长长一大截。他没有加入到大家的谈话中,只是在一旁很贪婪地吃着花生,可他的表情很忧郁,别人以为他吃花生是不得已的呢。

  小孩们这时也跑来凑热闹,在他们旁边跑来跑去,其中有一两个近十岁的男孩,两个小女孩,和一个用布带扣住身子,由女佣人拉着,吱吱哇哇尖声叫着的两岁婴孩,另外还有一个婴儿正抱在妈妈怀里吃奶。王源向来很怕小孩,所以,他也不睬他们。

  他们闲谈时,王源只好随便吃些糖果、蜜饯之类的,也没别的事可做。大嫂子让女佣人给他沏茶,然后似乎就把他给忘了,忽视了待客必须殷勤热情的礼仪,而王源在这方面曾经是受过训导的。他还给小孩儿剥花生米吃,自己还可藉此消磨时间,因此边喝茶边吃花生。

  堂兄妹之间谈话结束之后,堂兄问他都念过什么书之类的,他一一回答过了。他听说王源也许会出洋时,便羡慕地说:“我也想出去一趟,可父亲绝不会为我花这笔钱。”然后,他打了个呵欠,把手指按在鼻梁上,陷入郁郁的沉思之中。便逗他最小的孩子,便给他吃糖,看小孩用拳打他,他很快乐地大笑了。爱兰正同她的堂嫂低声谈话,堂嫂口气有点愤愤然,尽管压低了声音,王源还是听得出她是在讲她婆婆,说如今再没有人会像她婆婆那样爱对别人指三道四的了。

  “放着一屋子佣人不用,她偏要我为她提茶倒水。如果米量的不一,她更会说我的。如这样下去,我再也忍不了了,我也会像其他女人那样和他们分开住。”她说的无非都是这类妇道人家的话。

  王源最注意的人是二堂兄,一方面因为他也喜欢诗,另一方面他喜欢王盛的优雅。王盛身穿一套黑色西服,这使他显得更为敏捷和引人注目。他长得很漂亮,王源很喜欢他,因为他的目光一直盯着王盛那张金黄色的脸,盯着他那双又黑、又温柔、又带着梦幻色彩、像姑娘那样的杏眼。王源渴望和这位堂兄讲话,他觉得他具有内在很强的领悟力,有情调,这一切都吸引着王源。然而,无论是王盛还是王孟都一言不发,王盛不一会便看起书来,而王孟在花生吃完后就跑掉了。

  在这种挤满人的房间里要讲话也是很难的。孩子们动不动就哭,佣人们进进出出,不停地倒茶送点心,把门弄得轧轧作响。爱兰听堂嫂讲话不时地发出笑声,有时还会弄出古怪的动作、神态。

  漫长的黄昏过去了。在丰盛的晚宴上,伯父和堂兄的胃口令王源大开眼界,很是吃惊。如果有哪个菜烧得不太好,他俩便一起抱怨,吃到美味则大声叫好。他们还对肉类和甜点心的烹调进行比较,把厨师叫出来听他们的评论。厨师出来了,他的围裙因为工作而弄得又黑又脏。他们怀着忐忑的心情听着伯父和堂兄的评论。他的心情和表情随他们的评话变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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