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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


  那教士讲完之后,便大声向上帝祈祷,这时他要求大家低下头来。王源又一次不知所措,他看到那对老夫妇虔诚地低下了头,可在他旁边的那个姑娘依然高傲地昂着头,因此他又没有低头。他睁大眼睛看那教士是否能唤出神的形象,因为人们都低头准备膜拜神灵,但那教士并未唤出任何形象,到处都看不到上帝的影踪。过了一会儿,他讲完了,这时人们不再等上帝降临,而是动了起来,站起身来回家了。王源也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对所见所闻一点也不理解,而他记得最深的就是那高傲的女人的头的清晰的轮廓,那头从未低下来过。

  可是自从这天以后,王源的生活有了新的内容。有一天,他到他播种冬小麦的田里去,看许多垄麦子哪些长得最好。他回到自己的住所后,在桌上发现了一封信。在外国,王源孤独的生活中很少有信。

  他知道每隔三个月他会在桌上找到一封他父亲的信,每次信中那些用毛笔写的字句几乎重复同样的内容:王虎很好,但到来年春天,他要重新上阵打仗。王源必须努力学好他所想学的东西,学习一结束就必须回家,因为他是个独子。或者他会收到一封爱兰母亲寄来的信,这总是封恬静美好的信,信中谈些她所做的琐事。她认为爱兰应该结婚了。到现在为止她已答应过三家人家,都是征得爱兰自己的同意的。但每次她又任性地拒绝与那个人结婚。王源读到爱兰的任性时笑了笑。那母亲提到此事时,常加上几句自我安慰:“但梅琳是我的依靠。我已将她带回家与我们一起住了。她学习很好,每件事都做得十分妥贴,她彷佛知道一切该怎么做。她好像是我应该有的孩子,有时她比爱兰更像我的孩子。”

  王源能发现的就是这样一些信。爱兰也写过一两次信,信中夹杂着两种语言,充满了任性、玩笑和可爱的威胁。她说如果王源不给她带回些西洋的小玩意儿她就会怎样怎样,并发誓她期望有一个西方的嫂嫂。王盛有时也会写信,但很难得,从没个定数。王源带着几分悲哀意识到,王盛的生活中充满了风流倜傥、谈吐机智的年轻人所追求的一切,那些城市里的人骚动不安地到处猎奇求新,王盛的异国情调使他在这些城市居民的眼中更增了几分风采。

  但这封信不是来自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它躺在桌上,方方正正、洁白清爽,王源的名字是用黑墨水写成的,十分清晰。王源把信拆开,它是玛丽.威尔逊寄来的。她的名字写在下面,朴素刚劲,在这字的形式中蕴含着一种力量和热情,它与房东太太每月账单上的粗俗的字截然不同。在信中,她为了某个特殊的目的,请求王源随便哪天有空就到她那儿去。因为从他们一起到教堂去那天开始,她一直非常烦恼,心中有话没说出来,因此她很想向王源倾吐她的肺腑之言。

  王源感到十分惊讶。当天晚饭后,他洗完澡,穿上他的黑色礼服就出去了。临出门时,房东太太在他身后大声嚷嚷,说她那天放了一封一个女士寄来的信在他的桌上,她估计他现在是去看那个女士了。旁边的人哗笑起来,年轻的姑娘笑得最响。王源一言不发,他只感到生气,气这粗俗的笑声竟会与玛丽.威尔逊有关,她太高洁了,这些人不配提起她的姓名。王源恨透了他们,发誓绝不让他们知道她的姓名。他希望他到她那儿去时,哪怕是在心里,也绝不要想起这些笑声和面容。

  但他摆脱不掉这种记忆,当他站在她家门口时,这种记忆使他感到窘迫,所以当门开了,她站在门口时,王源显得冷淡而羞怯。她热情地伸出手来,王源却没有去握,而是假装没有看见。他仍然在心中诅咒那些人的粗俗。她感觉到了他的冷淡。她的脸色暗淡了下来,她收起了欢迎的笑容,严肃地请他进屋,声音平静而又冷淡。

  他进了屋,屋里像他第一次去的那天晚上一样,温暖而亲切,壁炉中跳动的火苗照亮了整个房间。那陈旧的高靠背椅子彷佛请他坐下,一种宁静和空虚正接待着他。

  王源等着瞧她将坐在哪儿,这样他就可以坐得离她远一些。可她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在炉前的一只矮凳上满不在乎地坐下了。然后她向他招手示意,要他坐在附近的一张大椅子上。王源坐上去之后,想设法使它往后移一移,这样他虽靠近她,近得能看清她的脸,但如果他伸出一只手,或者她这样做时,这距离又远得使他们的手不能相触。他希望他们能这样坐着,同时心中还想着那件事,认为那些普通人的笑声真是粗鲁下流。

  他们两人坐在那儿,听不见两个老人的声音,也看不见两个老人的身影。那姑娘出其不意地开始说话了,她没有提起她的父母,好像她要说的话很难出口,但又非说不可。她开门见山地说:“王先生,我今晚请你来,你可能会认为我很唐突,因为我们几乎完全是陌生人。但我读过许多有关你们国家的书——你知道我在图书馆工作——我略微知道一些关于你的人民的事,我非常羡慕他们。我现在与你探讨一些问题,不仅是由于你自己的缘故,而且也是由于我将你看作一个中国人的缘故。我对你说话,就像一个当代美国人对当代中国人说话一样。”

  她停了停,凝视着炉火,从火炉旁的柴堆上抽出一根树枝。她用树枝悠闲地拨弄着埋在燃烧的木柴下面的红色木炭。王源等待着,不知说什么好,感到跟她在一起有些拘束,因为他不习惯与一个女人单独在一起。她又继续说了下去。

  “事实上,由于我父母努力想使你对他们的宗教感兴趣,这使我很窘。关于他们我不想说什么,只知道他们是我所知的最好的人。你了解我父亲——你知道——人人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人们谈论着圣人,他就是一个。我一生中从未见过他发脾气或做出什么残忍的举动。没有一个姑娘或一个女人,曾有过更好的父母。遗憾的是,如果说他没有传给我他那份仁慈,他事实上传给了我他的头脑。在我的时代里我使用了这个头脑,这个头脑转过来反对宗教,而宗教正是充实我父母的生命的精神力量,真的,因此我不信宗教。更令人不解的是,爸爸并未将宗教好好地想一想。他的宗教满足他的情感需要,他的理智生活在宗教之外——这两者之间没有通道……我的母亲当然不是个智力很高的人。她更简单些,我们也更容易理解她。如果父亲像她,当他们想使你成为基督徒的时候,我只会感到有趣——我知道他们永远不会成功。”

  这时玛丽的目光直视着王源,她的手停止了拨弄,那根树枝悬挂在她的指间。当她注视着王源时,她变得更加热切了,“可是,我害怕父亲会影响你。我知道你崇敬他。你是他的学生,你研究他写的书,你比任何学生都更倾心于他。我想他有一种幻想,希望你能回国做一名基督教领袖。他曾告诉过你他曾经想成为一个传教士吗?他属于那一代人,那一代人中的最诚挚的少男少女都面对着所谓传教的召唤。但当时他与我妈订婚了,她身体较弱,不能陪他去传教。我想他们俩都曾有过一种感觉——一种失意的感觉……奇怪!一代人与另一代人是多么的不同啊!我们,也就是他们和我,在你身上发现了同样的东西。”她深沉可爱的眼睛直接注视着王源的眼睛,落落大方,毫无媚态。她接着说:“可是他们和我之间有着怎样的天壤之别啊!他们感到,如果能赢得你加入他们的行列是多么光荣,因为你本无信仰!对我说来,想到你可能被宗教改造成另一种样子,我便感到这是多么专横!你属于你的民族和时代。别人怎能将异国的东西强加在你身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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