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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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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热情洋溢地侃侃而谈,王源被她的话打动了,但并不激动万分。因为她彷佛不仅将他看作他本身,一个男人,而且也将他看作他民族中的一员,好像她正通过他向成千上万的人说话。在他们之间有道微妙的心灵的墙,一道往后退却的民族之墙。他感激地说:“我十分理解你的意思。我向你保证,即使我知道他信仰那种我不能接受的东西,我也不会减少对他的钦慕。” 她的眼睛又转向炉中的火苗。这时火焰已消沉,变成了炭和灰烬,火光不稳定地照在她的脸上、头发上、手上和深红色的衣服上。 她沉思着说:“谁能不钦慕他呢?我可以告诉你,在他所教导我的一切中,要我抛弃我幼稚的信仰是很难的。但我对他以诚相见,我能这么做,我们一次次地交谈。我对母亲什么都不能谈,一谈她就哭,真使我不耐烦。但父亲在每一点上都理解我,我们能够交谈,他总是尊重我的怀疑,我总是越来越尊重他的信仰。我们同样探讨一个特定的问题——什么时候人的理智会停止活动,而一个人不凭理解就能去信仰。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有分歧。他在转瞬间就能做到这一点——在信仰和希望中,虔诚地相信上帝。我不能,我们这一代人都不能。” 突然,她生气勃勃地站起身来,捡起一根木头,将它扔进炉里去,许多火星从宽畅漆黑的烟囱里飞升出去,火焰又熊熊地燃烧起来。王源又一次看见她在新生的火光中熠熠生辉。她转向他,站在他面前,倚着壁炉架,虽严肃,但嘴角上挂着一丝微笑,她说:“我想这就是我要说的,主要就这些。不要忘记我没有信仰。当我的父母影响你时,想想他们是哪一代的人。他们不是我们这代人,不属于你我的时代。” 王源非常感激她,他也站起身来。他站在她身旁,心里正在考虑要说些什么话,一些词句却已出乎意外地脱口而出,而这些都不是原来他心中想说的话。 “我希望,”他看着她,缓缓地说,“我能用我的祖国的语言对你说话,因为我觉得你们的语言对我说来总有些别扭。你已使我忘记了我们属于不同的民族。不知为什么,自从我踏上你们的国土,我第一次感到有个心灵毫无隔阂地与我的心灵对话。” 他诚实而简单地说了这些。她像个孩子似的坦诚地看着他,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她平静而温和地说:“源,我相信我们会成为朋友,是吗?” 王源有些胆怯,好像他伸出了脚要跨上未知的彼岸,又不知身在何处,如何落脚,但依然得跨上前去,他答道:“如果这是你的希望……”他依然看着她,又加上一句,很低的声音中带着羞涩,“玛丽。” 她微笑了,笑得迅速、粲然而顽皮。她接受了他所说的话,显然阻止他继续往下说,就好像她说了这样的话:“我们今天已谈够了。”然后他们谈论了一会书中或别处的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直到听到门廊上响起了脚步声,她马上说:“他们来了——我可爱的两老。他们参加祈祷会去的——每星期三晚上他们都去。” 她飞快地走到门口开了门,迎接两位老人。他们走进屋内,寒冷的秋风使他们神采奕奕、满面红光。两位老人很快在火炉前坐下了,他们对王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亲近,彷佛把他当成家里人一样。他们请王源坐下来,这时玛丽送来了水果和热牛奶,这些都是他们睡觉前喜欢吃的。王源虽然天生对牛奶反感,还是端了一杯,啜了一小口,体会更好地成为他们之中一员的滋味,直到玛丽觉察到了这一点,她笑着说:“我怎么忘了?”她泡了一杯茶递给王源,大家一起乐了。 但后来王源想得最多的是这样一件事。在谈话中,当他们偶然停下来时,那母亲叹息着插话说:“亲爱的玛丽,我本希望你今晚会来的。这是个很好的会,我认为琼斯博士讲得好极了——你不这么想吗,亨利?他说有了足够的信仰,我们就能经受最大的考验,这一点讲得真好。”然后她慈祥地对王源说:“你一定常常感到非常孤单,王先生。我常想,你离你的双亲那么远,一定很难过,他们让你走这么远是多么不容易。如果你愿意,我们很乐意请你星期三来与我们一起吃晚饭,然后跟我们一起去教堂。” 王源感觉到了她的善意,但只是说:“谢谢你。”这样说时,他的目光落在玛丽身上。这时她又坐到了凳子上,她的目光低于他的视线,但离得不远。在她的脸上和眼里,王源看出一种可爱温柔而又快活的表情,这表情意味着她对母亲很宽容,但也十分理解王源。于是,这种目光将相互理解的他俩联在了一起。 从此以后,王源开始生活在一种隐秘的充实感之中。这个民族中的人不再完全是他的异己,他们的生活方式也不再完全不可理解。 王源常忘记了他恨他们,也不像以前那样蔑视他们了。他现在有两个大门可以出入。一个就是他往所的大门,另一个是那所他进出自由、总受到欢迎的房子的大门。那所破旧的棕色房屋在这异国成了他的家。他曾认为孤寂很美,是他最需要的东西,可是现在他进一步地认识到,如果一切存在的东西都是令人厌倦和不必要的,而孤寂能使人从这种存在中摆脱出来,这时孤寂对一个人说来才是甜美的。可一旦人发现了可爱的存在物,孤寂便不再甜美了。在这所房子里,王源发现了这种可爱的存在物。 这里有少量的旧书不起眼地、默默无闻地存在着。有时王源一个人来到这个房间里,独自坐在那儿,这时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他拿起一本书,发现自己能同它谈得很投机。书在这儿比在任何别的地方对他都要亲近,因为这个房间在高雅的宁静和友谊中拥抱着他。 这里也常有他尊敬的老师存在。在这儿,王源比在任何课堂上或田野里都更能发现那老人的完美。老人一直过着简单、清贫、孩童般的生活。他本是一个农夫的儿子,一个学生,最后成了一名教师。 许多年来,他对世事所知甚少,人们会说他好像并没有生活在这个世界中。可是他生活在理智和精神两个世界里。王源常提出许多问题,探索着这两个世界。他常常坐在那儿,久久地静听,听那老人谈他的学问和信仰。王源感到老人所说的一切中没有狭隘和偏见,只有超越时空的心灵的博大精深,它简单纯洁、广阔无涯。对这样的心灵说来,任何事对人或对神说来都是可能的。这是一个聪颖的儿童心灵的宽广,对它说来,在真实和神奇之间没有界限。然而,这种单纯中充满了智慧,王源不得不爱它,并苦恼地认为自己的理解力贫弱。有一天,玛丽走进屋来,发现王源独自一人在苦恼,他烦恼地对玛丽说:“你父亲几乎说服我做一个基督徒了。” 玛丽笑道:“难道他没几乎说服我们吗?你会像我一样发现,关键在于‘几乎’这个词。我们的心灵截然不同,源,不那么单纯,不那么笃信,而是更富于探索精神。”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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