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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第九回 朱王礼出征托后事 赵行德抄经了夙愿

  赵行德辞别延惠,回到自己的营房后,脑海里还不时地浮现出三位僧人埋头整理经卷的形象。正像延惠所说的那样,沙州城不久就会烧成灰烬。寺庙、财宝、经卷,一切都将在大火中化为乌有。瓜州发生的悲剧将在沙州再现。但是眼下就真地无事可干,只好坐以待毙吗?

  行德全无睡意,躺在炕上,闭着眼睛冥思苦想。部队要到天亮才会出发,这一夜看来是睡不成了。也许此生像这样躺着休息的时间再也不会有了,这是最后一次。行德心神不定地躺在炕上,周围寂静无声。行德感到这一夜比以前的任何一夜都安静,这是一种渗入骨髓的静谧。

  行德突然间回想起宋都开封的繁华街市,街上身着绫罗绸缎的男男女女,熙熙攘攘的来往车马,透过路旁的榆树拂面吹来的清风中没有一点沙粒。街道两边店铺中陈列的商品,应有尽有,大大小小的饭店酒楼中吆喝声不绝于耳。东角楼附近是专营旧货的地方,各种估衣、字画、玉器,价格高低不等。还有歌舞升平的青楼妓寨、仪仗威严的御前街、达官贵人出没的藩府街、酸索门……

  “唉……”

  回首故国,行德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感叹。但是他心里明白,自己再也不可能重归故里了。自西陲边关到中原东京相隔几千里,中间多少艰难险阻,不可胜数。突然,行德感到一阵晕眩。他甚至怀疑现在是不是真地离开中原故土如此遥远,而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

  行德开始回顾自己这么多年来在西部边关的经历。这是一种情不由衷的思想意识,就像水从高处向低处流动一样,很自然地就这样想起了过去的一切。从开封出发,进入河西,然后被西夏军抓了壮丁,转战河西各地,最后又遇兵变,成了反叛部队的一员。现在在沙州与其他汉人共同准备与西夏军拼死一战。如果有幸再度人生,只要机遇相同,可能还会走到这条路上来的。追昔抚今,行德感到即使自己的生命与沙州城共存亡也毫无后悔。的确没有什么值得后悔的。从开封到沙州几千里的道路,犹如一条平缓的斜坡,在似水的流年中,自己从这条斜坡上滑过来,现在只身一人躺在这里,再也不抱一丝重返中原的希望。虽然有些初衷未如人愿,尚存遗恨,但是既然已经来到这西陲边疆,而又不能重归故里,也就只好听其自然了。

  正在胡思乱想,行德忽然听到叩门声,他赶紧从炕上起来,一个士兵进来传话说,朱王礼大人让行德到他那里去一趟。

  老队长朱王礼的驻地不远,行德一到,朱王礼身着全副甲胄,来到中庭迎接。见到行德后朱王礼说:

  “我已接到探马来报,西夏军的前锋正在向我方逼近,这是前线曹贤顺大人传来的消息。我打算立即率领城中的兵马奔赴前线。仅从兵力上看,我部与曹大人的部队合在一起,人马也是有限的,难以与黑云压城之势的西夏军抗衡。但是现在评论胜败,还为时过早。因为我想拼死向李元昊的大本营发动一次突袭,无论如何也要取了那厮的首级。李无昊一死,西夏军必然全线崩溃。”

  朱王礼说到这里,盯着行德,接着说道:

  “你必须为我立一块碑。一块朝上仰视的大石碑。几年前我们有约在先,我并没有忘记。建碑的荣誉还是归与你,为了完成这件事,你必须活下来。”

  “这么说来,此次我就不上战场了?”

  赵行德问道。

  “你就是参加战斗也出不了什么力。我给你三百名士兵,留在城里等候捷报吧。”

  “行德愿与大人共赴疆场,拼死一战!”

  行德说。实际上他很想亲眼看到老队长一生中最后的决战。

  “我虽非猛士,但也征战经年,决无贪生怕死之心!”

  “愚蠢!”

  朱王礼忍不住大喝一声。

  “此次战斗不同寻常。你不怕死,这我知道。可以说对于生死一事,你比我还看得开。但是你不能去参加这次战斗,给我留在城里,这是命令!”

  说完,朱王礼走了出去。赵行德赶紧跟上一步,与朱王礼并肩而行,但是他再也没有提及留守城中还是出城参战的问题,因为他知道朱王礼是个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人。不管怎么样,自己必须留守城中了。

  作战命令已经发出,所以两人一路上都看到士兵们急急忙忙地向集合地点的校场赶去,校场上集结的的士兵越来越多。

  离出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朱王礼一到,就率领一千余人的队伍从北门出城而去。行德率留守的三百名官兵到城门口送行。行德看到出征的将士斗志并不旺盛,与当初作为西夏军前锋的时候相比,朱王礼的这支部队已经不能同日而语了。部队中半数以上的人是延惠的部下,缺乏训练,也没有什么战斗经验,只是在瓜州城受到过西夏军火箭攻击的洗礼。朱王礼将自己的老部下组成一支骑兵队,而将瓜州兵编成步兵队。步兵队与骑兵队隔得不远,人和马都吐出白色的气息。部队一出城门就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赵行德送走朱王礼的部队后,随即命令自己的三百名部下到北门集结,他在那里设置了大本营,并对六座城门各自分派了少数士兵把守。

  然后,行德直奔曹府,他向延惠禀报此事。去曹府的路上,看到民宅中并无人迹,想必都出城避难去了,只剩下一个个的空房子。他到达曹府时,东方泛白,晨曦映照在犹如废园一般的庭院中。

  延惠还是像昨夜那样,呆坐在那张大椅子中。似睡非睡,一时还看不出来,但从他的姿势可以判断出他从昨夜到现在就一直没有站起来过。

  行德向他禀报,西夏军正在向沙州进发,为了迎敌,朱王礼已率部出征,王府中的大小人等都必须赶紧出城避难,一个也不留。延惠还是那种遇事就紧张的样子,一听这话立即站了起来,有点像自言自语似地、用低沉的语气说道:

  “谈何容易。”

  接着他又絮絮叨叨地问个不停,自己的瓜州兵马现在怎么样了?城里的居民到哪里去了?使人觉得他的神志是否已经恍惚了。

  “瓜州军皆已随朱将军出征,城中百姓也都出城避难而去,无一人留下。此时此刻,城里仅剩下官自己率三百名士兵留守。除此之外,还有府上大人及其家族人等。”

  行德向延惠打听现在曹府中的剩余人数,延惠告诉他,现在府上所剩人数并不太多。行德想起刚才进来时,看到的近侍已不似往日那么多了。里边大厅内十七寺的僧侣还在没完没了地讨论,确切地说,除了府上的人之外就只有那些僧人了。

  “不知大人有何打算?”

  行德问道。

  “万般无奈,进退两难,还有什么打算可言?”

  延惠的话中含有责怪的口气。

  “瓜州遇难之时,尚有沙州一条退路,而今沙州遭劫,则无路可退也。东有西夏兵马,西有回教徒,两面向我袭来,吾等除了在此坐以待毙之外,难道还有其它良策吗?”

  延惠能说的也就是这样的丧气话。他这几天一直都是坐在这张大椅子中,这真是老天爷为他安排的天下独一无二的最终座位。

  行德从延惠的房里出来,再朝里边走。各个房间里都同延惠的房间一样,一些人正在收拾细软,打点包裹,一片混乱。而每间房里都有一名曹氏家族的人,瞪着血红的眼睛,在众人中显得更加起劲地忙碌着。

  行德从其中一人的口中得知,他们准备黄昏时分向西北的高昌国进发。

  行德又回到延惠的房间,一进门就听到延惠说道:

  “你已经看到了,我的族人们为了保住财物和性命正在拼命地收拾东西,准备外逃,但是这一切都是徒劳。到底能够逃到哪里去?就是跑出去了,也只会落得人财两空。曹氏遭此灭门之祸,多年珍藏的经典付之一炬,城池化为灰烬,瓜州惨剧又要在沙州重演,天啊,难道这真是命中注定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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