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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仪式要开始了。一个妇女宣布说到时间了,她用一块白巾盖住您的脸。从头到脚,只剩下一片白。是这样。再也看不见脸了。人们盖上了棺材,盖子用螺钉拧紧了。您的躯体关在了木棺里。

  我们穿过巴黎,来到圣日耳曼-德普雷广场。摄影师们在拍棺材,争先恐后,你推我搡。他们想最后再给您拍一次照。他们在尽自己的职责。神甫来到教堂门口接您。您的躯体由四个男人抬进了教堂。一直抬到祭坛前。棺材被直接放在石板地上。

  大家背诵着“圣父”,为您的躯体祝圣。教堂里所有的人都是为您而来的,他们围在您身边,和您在一起。我不敢去碰离我一米之遥的棺材。我不敢抚摸那浅色的木头。我不敢。

  我们来到了蒙帕纳斯公墓。棺材被放在一个很深的洞穴中。有三个位子,由此可见洞有多深。接着,人们用水泥把盖封死。这样一来,您就完全被封在巴黎埃德加-吉内大道三号,蒙帕纳斯公墓的这个洞穴之中了。您的石板上刻着“玛格丽特·杜拉斯”几个字,上方是生卒日期1914-1996,前面还有两个字母:M·D1。就这些。名字和日期。就这么简单。人们可以在石板上看到您的名字,您的名字刻在石板上。

  我差点想做一件事,这我呆会儿再讲。这时,负责葬礼的那个妇女对我说:“先生,您可以在棺材里面放一件东西。这是习俗。您可以在他们完全把盖子封死之前放进去。”我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放在您身边。您的脸要消失了,永远消失。您的肉体将不复存在,将永远消失。在参加葬礼的前一天,我曾想,我可以把一本书放在您的棺材里,我选择了我最喜欢的一本:袖珍本《情人》。

  白布已经蒙上您的脸。在最后一刻,人们问我是否想把什么东西放到棺材里。我说没有。也许是因为害羞吧!我想做个什么动作,但没做出来。我听见有人说:“怎么搞的,连一本书都没有。”

  当棺材盖上盖子时,我的书仍放在口袋里没有掏出来。

  就这样,我曾想对您说,我想念它,想念那本书,想念正在写那本书的您,想念那本要消失的书。它留下来陪我了。我可以一遍一遍地读它。我们很喜欢那个词,那个句子:“这里是S·塔拉,过了河还是S·塔拉。”您笑了,说:“这个句子,应该把它写下来。”我们重复着那个句子。不断地重复。有一段时间,我们到处说,在汽车里也说:“这里是S·塔拉,之后还是S·塔拉。”您作了些变化,自己说着玩:“啊,多漂亮的句子!我是怎么写出来的?我还想再写。”后来,我们渐渐停止了。您说:“多烦人啊!”

  好了,完了。葬礼结束了。我扔下了您,让您被封在巴黎蒙帕纳斯公墓的那个洞穴中,就在那条种着椴树的路边。可以扔下您了,可以去罗斯比德酒吧喝一杯了,可以去吃饭了,可以去达莱西别墅一位女友的豪宅里跳舞了。什么都可以做了,可以生活在一起了。您已经不存在了,您的躯体已经离开了我们呼吸的空气,离开了我,离开了这个世界。什么都没有了。于是,我进了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吃,跳舞,笑,什么话都说,生活中的语言。没有任何别的事情可做,也没有任何别的话可说。没有。再也没有了。而我并不想说话,我不想谈起您。我不悲伤。我一文不名。我没有工作,不知道怎么办好。我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时间。和您在一起时,打发时间很容易,我总是那么忙,整天干活,随时随刻绷紧神经对付您:关怀您或者伤害您。不好的事情,应该做的事情,为了让情况好转,尽量好转而应做的事,在1996年3月7日星期四那天都停止了。

  以后几天,我又回到了公墓。我看到鲜花枯萎了,看见了那块临时性的墓石,上面刻着您的姓名和生卒日期。我不敢在您面前停下脚步。我没能让死神止步,这就像是一种折磨,一种耻辱。我不希望被人撞见、被人看见。那样的话就太蠢了。就这样。我坐在不远处的一张长凳上抽烟。我戴着墨镜,什么都不想。我不能想象您的肉体正在腐烂、变黑、变形,变得一无所有,再也没有笑容,没有文字,没有爱情,不再散步,不再辱骂,不再刻薄,没有韭葱土豆汤,再也不写书,除了封在棺材里很快就要消失的这具躯体。很快,这具躯体将荡然无存。只剩下这个姓。剩下您从来就不喜欢的这个与花相同1的名字,以及这个姓,这三个字:杜拉斯。这个姓暂时写在一块石板上。这个笔名,这个您自己选择的姓,这个您父亲的家乡洛特-加龙省的一个地名,这个献给全世界的姓,属于喜欢它的人。“是的,爱我吧,依然爱我,爱得还不够。我还要写,写您,换种方式称呼您。我要再写一本新书。我将用我现在还不知道的名字来称呼您。我会找到的,我很善于想名字,想书名。写书,没有比我更有本领的人了。”我们俩都笑了。我们说,是的,我们会这样做的。我们将去特鲁维尔,呆在黑岩公寓里,呆在您的房间里,呆在悬在大西洋上方、被您称作“黑屋”的房间里,“80年夏”那个房间,初夜的那个房间。您我一同去。“来,别害羞,到我这儿来,我将向您展示我的躯体。来,抚摸我的身体。”我照办了,您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对,再来,爱我吧,爱得更热烈一些。”我照办了,我只做您要我做的事。您不知道,我竟到了不能离开,不愿离开您和您的生活的地步,以至于跟您在一起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心里动荡不安,由于您,由于正在写的书,由于您的爱,由于您对我的拒绝。我不知道怎么办。您说:“会好的,别担心。这种厌倦的时刻会过去的。事情总是这样。我也是,有时,我再也忍受不了。后来,又挺过来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于是,一切照旧:白天、黑夜、红酒、书、电影、叫喊、假装出走、试图逃跑。“扬,我知道您会回来的。您能去哪?”您露出微笑,然后又像从前那样许诺我:“我再也不会对您不好了。我发誓。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甚至晚上一个人出去喝酒都行。我才不管呢!您干什么都行。”

  这不是真的。您不撒谎,但您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在任何情况下,您都不会改变的。

  您说:“不,我不坏,我很聪明。”这是真的:您不坏,但您离恶、离坏只有一步之遥。不坏。确实不坏。

  您从来不伤害别人,只管自己写作。您不会到达真正作恶的地步,但有时却免不了作恶。我问您:“为什么您要这样对待我?为什么?”您说:“请原谅,我毫无办法。世界是难以容忍的。我什么都不想要了。连您也不想要了。我想摧毁您的生命。我什么都不想要了。我不知道如何摆脱。我想一切都完了,没必要了,一切都不存在了,一切都完了。”

  今天,我这样说:您有时确信我们被抛弃了。您相信您母亲并不爱您,她只喜欢您的大哥皮埃尔。您不能容忍别人不爱您,不能忍受。您爱那个女人,您的母亲,爱她胜过爱世界上的任何人。她只爱您一个就够了,应该只爱您一个人。《情人》出版后,您说:“我原谅了所有的人,原谅了全家,甚至原谅了大哥皮埃尔。大家都变得可爱了。他们全是一些可爱的疯子。”

  “不!我们没有被抛弃。”这是我跟您说的。我相信您随时都想在我身上印证这句话。

  “这是不可能的,为什么您留在这里,和我在一起?我不明白。是为了钱?可您知道您什么都得不到的,一个子儿都得不到。您为什么还呆在这里?您是谁?我不认识您。”

  可能的,这是可能的。这是真的,我留下来了,和您在一起。我不离开您,您也不离开我,除了1996年3月3日发生的那件大事。我们不分离。就这样。谁也无法改变。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这么肯定?因为上帝没有抛弃您。永远不会抛弃您。无论如何也不会。哪怕您忘了他也不会抛弃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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