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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第六章

  就在我头脑里还来不及冒出一大堆的疑惑——就像飓风潮浪汹涌而来,海水蜂拥灌入一个岩石空洞——甚至还不等我产生真正的恐惧,我一下就知道了,最最糟糕的是,我必须独自承受这件事,整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能让我把这事向他倾述。

  但是,第一下强烈的震惊未了,恐惧、惊骇便接踵而来,我顿时便觉得头晕目眩,只得坐下,我坐在比阿特丽斯的坟墓和鲜花堆旁的小径上,将头搁在膝盖上。我总算没晕过去,我重又感到心儿的怦怦猛跳,血一下涌到头部,我赶紧挣扎着站起身,免得有人过来看见我,我茫然不知所措,觉得自己这样子一定傻极了,幸好没人,早晨绚丽的阳光洒在教堂的墓地上,这儿还跟我刚开始走进墓地园门时一样,空寂宁静,阒无声息。只有从一蓬月桂树丛中,传出一两声乌鸦的警告似的叫声。

  这个白花圈像有魔力似地把我镇住了,我不想再去看它,可又没法控制住自己的目光,它像任何美艳夺目的东西一样,强使我把目光投向它,它是那么的洁白,完美无暇。我低头盯视着它,不。或许我是那么迫不及待地跪下去,把花圈上的那张卡片翻转朝下,让自己不再看到那笔迹。

  然后,我爱畏缩缩地向后退去,远离它,就好像它跟某个神话中的一种植物一样,充满置人于死地的毒液,只要我稍稍碰它一下,就会倒地死去。我转过身,不再去看它,不再去看比阿特丽斯的坟墓和所有其他鲜艳而无关紧要的花,我快步走过砂砾小道,拐进了教堂。

  教堂开着,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冷飕飕的,光线昏暗——阳光还没透过上面明净的窗户照射进来。我在最后一排长椅上坐下,感到十分难受,接着,我开始战栗起来,搁在膝盖上的双手抖个不停,我没法让它们镇定下来,我的两腿疲软无力。

  我知道,一个人如果见到了一个鬼魂,他一定害怕得浑身发抖,难以置信,茫然失措,自信和理智逐渐消失,浑身的骨架就像被一个恶劣的、兴高采烈的孩子乱舞乱扔的玩具一样全都散了架,我当时就是这种感觉。

  这个惨白的花圈真是诡谲怪异,尽管我见到它,触碰过它,但它似乎不是真的;如果我重回墓地,我肯定,或者说差不多能肯定,它仍然在那儿;但最最令人害怕的却是那笔迹,那一个修长的斜体黑字母R,R就是吕蓓卡,出自旧日那久已熟稔之手,并带着苦涩的刺痛深深地铭刻在我记忆之中。完全一模一样。她的字母。出自她的手。

  不可能完全相同。怎么可能呢?接着,思潮一下子汹涌翻腾起来,所有那腐朽的陈迹,在沉寂了那么多年以后重又被搅起,在我的头脑里上下翻滚,磕磕撞撞,乱乱纷纷,吸引住了我的全部注意力。

  吕蓓卡死了。埋葬了。很久以前。这一点没什么再可说的了。我知道。

  那这只花圈是谁送的呢?是谁这么精心挑选了它,像现在这样做得天衣无缝,好像它确实就是她本人会订置的一样?又是谁在那卡片上写了这个字母的呢?有人开了一个愚蠢的、残忍的玩笑,施了一个诡计,采取了一个卑劣、奸诈、诡秘的行动。一个聪明的知情人,一个仇视我们的人。可为什么?为什么?在过了这么些年以后?我们究竟做了什么?因为出于本能,我知道,尽管这花圈摆放在比阿特丽斯的墓旁,它是特为要让我们,我和迈克西姆看见的。没人希望伤害比阿特丽斯,或者是贾尔斯和罗杰。

  我必须把这事埋在心底,不让任何人知道,我不能把我的恐惧和不安告诉我的丈夫,我还必须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一回去我就得装出一副兴致勃勃、冷静自若的样子,表现得可爱、有力,像个贤内助。一定不能让迈克西姆看出破绽,不能让他从我的眼神、我的声音,或是我的脸色中猜出什么。

  上帝啊,真希望弗兰克·克劳利并没走。我或许倒还可以告诉他。唯有对他可以一吐真情,但他已经回苏格兰家里去了,而他的新生活,已不再真正是我们的一部分。

  我坐在教堂里,感情跌宕起伏,变化不定,我先是感到恐惧和惊骇,对有那么个人立意要伤害我们,并且是那么轻而易举地得逞,我感到愤盈;接着,我重又感到困惑,我又问道,为什么,为什么?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们一直与世无争,只想彼此在一起,能有一种宁静、浑然不知的婚后的幸福;我们一直要让过去沉入冥冥之中不再复苏,而总的来说,我们已经得到了我们想望的这一切,对此,我们感激不尽,难以言表。

  此刻,我又置身其中,记忆重视,过去那一幕幕情景,那一个个人,那种种声音和感情,它们就像是一群幽灵,将我团团围住,而吕蓓卡,则是鬼中之鬼。那就是曼陀丽。然而,奇怪的是,它们并没将我压倒,它们似乎只是群可怜的、消逝了的东西,它们本身毫无力量,它们是死的。消失了的东西,根本就没留下一丝痕迹。让我感到惊恐的是现在,是刚发生的这件事,是这只白花圈和上有R的黑边卡片。

  最后,我缓缓地、迟疑不决地往回走,重又置身于惨淡的阳光底下,这时我有点企望它已经消失,它从不存在,只不过是我的下意识没来由地闹出了一个小玩笑,是我自己深隐的恐俱没来由地物现了一会儿。我听说过这类现象,尽管我对此只是半信半疑。

  然而,花圈依然在那儿,就像我确信无疑知道的那样,我一眼就见到了它,我的眼光被它吸引,没法移开。黑白分明,一个完美无暇的花圈,就放在草地上。

  “我不要想到曼陀丽。”

  这是我口中吐出的话语。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清晰、确凿,又那么虚假,就像我曾对迈克西姆说过的,“我不要想到曼陀丽。”

  可我满脑子尽想着曼陀丽,我觉得迈克西姆都从没我想得多,尽管我对曼陀丽只了解那么一段短暂的时日,当时又身处那种狂野、孤绝的境地,可现在它紧紧压迫着我,它在我脑中反复出现,我朝回走去,它就呈现在我面前,在每座小坡的另一边都能看见,它出现在小路的每一个拐弯处,这一来,我对周围的一切等于是视而不见,我看不见树木、田野,看不见山丘、树林和亲切的内陆天空,一切的一切,我眼前出现的只是曼陀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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