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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克在基拉利希达的奇遇(8)


  “在这种情况下,”帅克插嘴说,“班长先生可以引以为荣的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测量他。不管队部会把您怎么样,班长先生,都得保持镇静,不能发火,因为每次激怒都有碍健康,在此战争时期,每个人都要珍惜健康。战争造成的苦难要求每一个人都不要随便死去。

  “要是他们把您,班长先生,关起来,”帅克带着亲昵的微笑接着说,“要是您遭到了冤枉,您也不应当丧失勇气。他们要是坚持他们的,那您也要坚持您的。我认识一个烧炭工,弗朗季谢克。史克沃尔,战争开始时他和我一道关在布拉格警察局,是因为叛国罪被关起来的。后来为了维护国事诏书(指”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六世(1711—1740年在位)于一七一三年发布的国事诏书。规定如果他无子嗣,即将奥地利皇室全部土地交与长女马利亚。德莱齐亚继承。后来,国事诏书的反对派跟德莱齐亚进行了多年战争。此处军法官将史克沃尔说的”说是怎么的就算怎么的……“这段话与查理六世的国事诏书胡乱联在一起,便判了刑。)的规定把他处决了。过堂时问他对审判笔录有什么不同意见,他说:‘说是怎么的就算怎么的,反正是这么的,从来没有见过说事情不是这么的。’  “为他这几句话又把他关进了黑牢,两天不给吃喝;后来又把他带去过堂。他还是坚持原来那一套说:‘说是怎么的就算怎么的,反正是这么的,从来没有见过说事情不是这么的。’把他送到军事法庭去了,可能就为这几句话给送上了绞刑架。”

  “如今听说绞死和枪毙的不少,”一个押送兵说。“不久前在练兵场给我们宣读一道命令,说在摩托尔枪毙了后备兵古德尔纳。因为正当他在贝纳舍夫跟老婆告别时,大尉用马刀砍死他老婆手里抱着的小男孩,惹得他发了火。他们见着从事政治活动的人就抓去关起来。在摩拉维亚毙了一个编辑。我们大尉说,别的人也会有这么一天。”

  “什么事儿都有个边,”志愿兵说了句双关话。

  “你说得对,”班长说。“这种编辑该挨枪毙。他只会煽动大伙儿。好比前年,我还是个上等兵,在我手下就有个当过编辑的。他一个劲儿称我为’军队的败类,。等到我教他进行军事训练时,我就让他弄得汗流浃背,他总是说:‘请你把我当人看待。’赶上兵营院子里到处是水洼时,我就让他做’nieder,(德语:卧倒。),让他看看什么叫做‘人’。我把他带到一块水洼前,这小子就不得不趴在水里。水跟在游泳池里一样溅起老高。到下午又叫他穿得干干净净,军服跟玻璃一样平整。他刷呀洗呀叹气呀,还记笔记。到第二天又跟一只在烂泥里打过滚的猪一样。我站在他上边对他说:“怎么样,编辑先生,到底谁大,是我这个‘军队里的败类’呢?还是你那个‘人’?,这就是地地道道的知识分子。”

  押送班长得意地瞟了志愿兵一眼,接着说:“正因为他那一肚子知识,因为他在报上大谈什么虐待士兵的问题,才把个志愿兵的牌子也丢了。这么个有学问的人却不会拆卸枪栓,就是做十遍给他看他也不会,哪能不治治他!你叫他:‘linksschaut(德语:向左看齐。),他象故意似地把脑袋向右边一转,还象黑乌鸦一样眼瞪瞪地望着你。授他枪的时候他不知道先抓哪儿,是先握皮带呢,还是先抓子弹盒。你告诉他怎么用手取下枪带,他却象小牛犊盯着一扇新大门一样傻望着你。他连枪带挂在哪个肩膀上都搞不清,行起军礼来跟只猴子一样。要他向左或向右转时,那真是要命。你没见他学正步走的那副德行。要他转身,他根本不注意他的脚丫子是怎么动的,跨。跨。跨,说不定再给你往前走上五六步,然后才象只摇尾巴大公鸡一样笨头笨脑地转过来。齐步走时他象个患了关节炎的人那样走着,要不就跟个老娘儿们在祭祀节日跳舞一样。”押送班长吐了一口唾沫又说,“我故意发给他一枝锈得不得了的枪,好让他学会擦枪。他简直象公狗缠着母狗一样地摆弄着,可是他就是再多买两公斤麻絮也擦不干净。越擦越糟糕,越擦越锈得厉害。后来,大伙儿一个一个地轮着看他的枪,谁都奇怪他的枪怎么会锈成这个样子。我们的大尉总是对他说,他根本成不了一个军人,还不如拿根绳子去上吊,免得他白吃军饷。他只是隔着那副眼镜挤挤眼。赶上没有值勤任务或者赶上兵营休假,他就跟过节一样地高兴。碰到这样的时候,他通常都要写些士兵受折磨的文章寄到报刊发表,结果使得他的箱子有一回遭到搜查。我的老天爷!他箱子里的书有多少啊!尽是一些讲裁军。讲各族人民和平相处的书。因为这个,把他送到警备司令部的监狱去了。从此以后,我们算清静了,再没见到他,直到有一次在办公室里看到他在抄写领饷的花名册,让他没法跟士兵接触。这就是这个知识分子的悲惨下场。要是不这么胡来,丢掉了志愿兵晋升机会的话,他很可能会成为另外一个人,可能当了中尉哩。”

  押送班长叹了一口气:“连军大衣上的褶都不会打。只知道从布拉格订购一些擦扣子的水剂和各式各样的油,可他的扣子还是锈得跟以扫的身子一样(据《圣经。创世记》第二十五章记载,以扫和雅各是孪生兄弟。哥哥以扫生下来身体是红褐色的。在捷语中,”红褐色的“和”生锈的“是同一个字,故有此喻。)。可是耍起贫嘴来他倒是挺在行。他在办公室工作时,别的不干,一个劲儿地发表他的哲学宏论。他早就有了这个癖好。就象我已经对你们说的,他开口闭口就是‘人,。有一次他该在水坑里nieder时又扯起来。我对他说:‘你既然对我谈人谈泥巴,那我就请你记住:人是上帝用泥巴做成的,所以必须呆在泥巴里。’”

  押送班长自我陶醉地说着,并等着志愿兵开口,看他有什么可说的。可是帅克抢先开腔了。

  “许多年前在三十五团有个叫科尼切克的,也是因为这种事情,这种吹毛求疵的事儿,用刀子捅死了班长,然后又捅死了自己。这事儿在《信使》(从前在布拉格出版的一种画刊,专门刊载斗殴。凶杀方面的图文。)杂志上登过。班长身上挨了三十刀,其中有十八刀是致命的。那士兵后来往班长尸体上一坐,把自己也捅死了。许多年前,在达尔马提亚也出过这么一档子事:他们把一个班长砍成了几段,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谁干的。是秘密干掉的,只知道被砍死的班长叫费雅拉,是都尔诺夫近郊德拉波夫纳村人。此外,我还知道七十五团有个叫莱曼克的班长……”

  他那令人欣慰的讲述被躺在椅子上的神父拉齐纳的大声叹息打断了。

  神父醒来了,保持着他的风采与尊严。他醒来的那副神态活象拉伯雷(拉伯雷(约1494—1553),法国文艺复兴时期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巨人传》,通过对巨人卡冈都亚和他的儿子庞大固埃的描写,尖锐讽刺封建制度,揭露教会的黑暗。经院哲学和中世纪教育的腐朽。)笔下的馋鬼巨人卡冈都亚早晨醒来的样子。

  神父在椅子上放屁。打嗝,冲着四方雷鸣般打哈欠,最后终于坐了起来,惊奇地问道:

  “真见鬼,我这是在哪儿?”

  押送班长见这位长官醒来,便奴才相十足地回答说:

  “报告,神父先生,您是光临到囚犯车厢了。”

  刹那间,惊讶的神色从神父脸上掠过。他一声不吭地坐了一会儿,拼命回想也想不起个所以然来。头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和他在装有铁栅栏窗子的火车车厢里一觉醒来,两者之间,似乎横着一片茫茫大海。

  最后他问那个奴颜婢膝地站在他面前的班长说:

  “是奉谁的命令把我当作……”

  “报告,神父先生,谁也没下命令。”

  神父站起来,在椅子之间踱来踱去,絮絮叨叨地说他闹不清是怎么一回事。

  后来又坐下来,问道:“咱们这是往哪儿开呀?”

  “报告,神父先生,往布鲁克开。”

  “咱们到布鲁克去干吗呀?”

  “报告,神父先生,我们九十一团全团都调到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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