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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最后一组飞机降落了。马达还没有关闭,它们就径直向小树林滑行。机械师们手工操作调整了飞机方向。飞机的掩体是马蹄形的,在这掩体上盖有绿草皮。只有当飞机进了这土掩体停下来的时候,飞行员们才慢慢地从机舱里钻出来。他们脸色苍白,神情疲倦。

  第三航空大队队长的飞机是最后飞回来的。晶莹透亮的机舱盖打开了,从里面先扔出来落在地上的是一根大红木手杖。它包着镀金的花字图案。接着出现了一个宽脸黑发的人,皮肤晒得黑黑的。他用结实有力的手撑着,迅速地站了起来,灵活地将身子翻过舱舷,下到机翼上,然后不很方便地走了下来。有人告诉我,这人是团里最出色的飞行员。为了不白白地损耗掉一个晚上,我决意现在跟他谈谈。我非常清楚地记得,他的黑眼睛像茨冈人似的,里面还存有儿童的热情。这热情与饱经风霜、阅历丰富又疲惫不堪者的智慧奇怪地结合在一起。他微笑着,高兴地看着我,说道:

  “你饶了我吧!说实话,我真要倒下来了,耳朵里轰鸣着。您吃饭了吗?没有?那太好了!我们一起去食堂吃晚饭吧。我们这里规定,每打下一架飞机,晚餐就发给二百克伏特加,今天应该给我四百克,正好够咱俩喝的。怎么样,走吧?如果您等不及,我们就一边吃饭一边聊。”

  我答应了,我很喜欢这个坦诚开朗的人。我们沿着小路一直穿过森林往前走。这条小路是飞行员们踏出来的。我的这个新朋友快速走着,时常低下身子,一边走,一边摘些黑草莓或采一大串浅玫瑰色越橘,再把这些东西往嘴里塞。今天他可能很累了,走起路来步伐沉重,但他并没有拄他那奇特的手杖。手杖吊在他的一只胳膊肘上,只是偶尔才把它拿在手里,去打落有毒的植物或敲击绯红色的柳兰树。我们走过峡谷,向陡峭滑溜的烂泥斜坡攀登。这时,飞行员用手紧紧抓住灌木丛,慢慢地爬行着,即使这样他也没有使用手杖。

  但是,一到食堂他的疲倦困乏好像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他坐在窗户边,从这儿可以看见寒光四射的红色的落日。按飞行员的体会,这是明天有风的预报。他很贪婪地喝了一大杯水,喝得咕嘟咕嘟作响。接着,他就同一个满头漂亮鬈发的女服务员开玩笑,说她因为他的那个躺在医院里的朋友的缘故把所有的汤都做得很咸①。他吃饭胃口很好,吃得很多,使劲用有力的牙把羊排骨啃得干干净净,啃的时候还发出吱吱响声。他隔着一张桌子和朋友们互相开玩笑,向我打听一些莫斯科新闻,打听文坛新事,询问莫斯科剧院的演出情况。按他的说法,唉,真是遗憾,他居然连一次也没去过那儿。我们吃光了第三道菜——黑浆越橘的果子冻,这儿称之为“雷云”。这时,他便问道:

  ①这是句俗语,意思说一个人在恋爱时做起菜来会随手加盐,把菜做得很咸。

  “说实在的,您要在哪儿过夜?没地方吗?那太好了,请到我的窑洞里去过夜吧!”刹那间他皱起眉来,沉默不语,然后声音沙哑地解释说:“我同屋今天执行战斗任务没有回来……也就是说,有一张空床。一定能找到比较干净的被子。咱们走吧。”

  看来他是个乐于跟人交往的人,特别喜欢跟陌生人聊天,想方设法向对方打听他想知道的一切。我答应了。我们来到了一个峡谷。那峡谷的两边斜坡上长有密密麻麻的马林浆果,肺草和柳兰。它们散发出烂树叶味和蘑菇的潮湿味,这地方挖了窑洞。

  自制的“斯大林格勒德卡”灯燃起了杂有煤烟的火苗,它照亮了窑洞。原来住处挺宽敞的,住起来也特别舒适。在土墙的壁龛里有草褥,上面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两条被子。草褥是军用防雨布制的,里面塞满了芳香的新鲜干草。角落里放着几株小白桦树,叶子还没有蔫。照飞行员的说法,这是“为了使窑洞里有点生气”。床铺上方的上墙上凿有一些很规则的阶梯,阶梯里面铺垫了一些报纸,上面搁有几摞书和一些洗刷、刮胡子的器具。有一张床铺的床头上放有一个自制的透明的有机玻璃像框,样式很别致,里面装有两张照片,不过已经模糊得看不太清楚了。这种像框是在战事间歇的时候,各个团的能工巧匠们因寂寞用敌机的碎片磨制成的。一只军用锅用小牛蒡草叶盖着,放在一张桌子上,里面装满了林中的马林浆果。马林浆果、小白桦树、于草和铺在地板上的枞树枝,它们散发出一种浓郁的气味,使人高兴、愉快。窑洞内充满了一种凉意,还有那非常合人意的湿润。峡谷里的蝈蝈吱吱地叫着,让人昏昏欲睡。由于这些原因,我和主人一下子就觉得浑身有一种非常舒适的困倦,于是便决定把谈话推迟到明天进行,已动手吃起来的马林浆果也放到明天再吃。

  飞行员出去了。他大声地刷牙、洗冷水浴,还兴奋地发出嗨嗨声,呼哧声,所有这些声音好像整个森林都能听见。他愉快地回来了,面貌焕然一新,眉毛和头发上还带有水珠。他把灯芯捻下去了,便开始脱起衣服来。有一个什么东西咕咚一声沉重地倒在地上。我回首一看,便发现了连我自己也不相信的一件事:他把他自己的双脚留在了地上!一个没有脚的飞行员!一位歼击机的飞行员!一位今天刚进行七次战斗飞行,还击落了两架飞机的飞行员!这似乎是根本不可信的。

  然而,他的双脚,更确切地说——一对假肢合适地穿着一双军用皮鞋,倒在地上。假脚的下半截从床底下突了出来,像有一个人躲在床底下,把双脚露在外面。这一瞬间,我的眼光可能是大惑不解。因为主人看了我一眼之后便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情狡黠地问道:

  “难道原先您没发现吗?”

  “甚至根本就没有想过。”

  “真是太妙了!真要好好感谢您!但是我不明白,怎么没人告诉您呢?我们团好饶舌的人多得如同飞行高手那样,他们怎么会错过这种机会:不给一个陌生人,况且还是来自《真理报》社的人,夸奖一番这种奇事?”

  “但是,这可是空前未有的事!鬼才晓得这种功勋:没脚驾驶歼击机作战!我还不知道航空史上竟有这等事。”

  飞行员愉快地打了一下口哨讲道:

  “哧,航空史!……它没经历的事多得很,不过在这次战争中苏维埃飞行员却让它感受到了。然而,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说真的,我会更高兴用真正的双脚而不是用这对假脚去飞行。但是怎么办呢?事情已经这样子了。”飞行员喘了口气,“不过准确地说,航空史上毕竟是有过类似的例子的。”

  他在装图的包里翻找了一会儿,抽出来一页剪报。这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已经磨得很旧了,折缝处的内容变得模糊不清。它被小心地粘贴在玻璃纸上。这页的内容讲的是一个少了一只脚的飞行员。

  “但是他终究还是有一只好脚!另外,他不是歼击机的飞行员,他开的是旧式‘法尔曼’机。”

  “然而我是苏维埃飞行员呀!您不要认为我是在胡吹滥夸,这些话都不是我说的,而是一个好人,一个真正的人告诉我的……”他特别强调了“真正的”这个词,“这个人现在已经去世了。”

  飞行员坚强刚毅的宽脸上布满了温柔又很忧郁的神情,眼睛里闪烁着亲热与明亮的光辉,整个人一下子变年轻了十岁,几乎成了一个半大的小伙子。这样,我便惊异地确信,一分钟前我的主人好像是个中年人,其实只不过二十三岁。

  “平时我非常讨厌人家一开口就问‘你是什么时候,怎么

  而此时此刻过去的一切倒突然回忆起来了……您是外来人,明天我们就要分手,大概以后不会再见面了……您要我把我的双脚的故事原原本本地给您讲一遍吗?”

  他在床上坐下来,把被子拉到下巴,就开始讲了起来。他好像是随想随讲,根本就忘了有交谈者。但他的叙述很有意思,形象生动。在他的叙述里可看出聪明与智慧,非凡的记忆力,博大善良的心胸。我立即就领悟到,我要听到的事是极有意义的,是前所未有的,以后的任何时候将再也听不到了。我拿起桌上的一本学生练习本——那上面写有《第三航空大队飞行日记》字样,便开始记录他的故事。

  夜幕,悄悄地移到了森林上。桌上简陋的小油灯时常发出毕剥声、丝丝声,灯的旁边落下了不少被烧掉翅翼的粗心的飞蛾。开始时,夜风传送来了不成曲调的手风琴的吱吱声;尔后,手风琴声停止了,就只剩下了林中夜间的声响:鸬鹚刺耳的哀号声,猫头鹰从远处传来的呻吟声,旁边沼泽地上的青蛙很起劲地叫着的哇哇声,蝈蝈的吱吱声。他叙述的声音有些沙哑,似若有所思,节奏均衡。这种叙述是在上述各种声音的伴奏下进行的。

  这个人的故事是如此神奇地吸引了我,我力求把它记录得详细些,写完了一本练习本,就在架子上找出第二本。写完第二本时,居然没注意到天空已经发白——那是从窑洞过道的狭窄出口处看出的。阿列克谢·马烈西耶夫①把他的故事讲到了这一天,即击落了“利赫特果芬”空军师团的三架德机之后,他重新感到自己是享有与大家同等权利,同等价值的飞行员。

  ①作品主人公原型姓“马烈西耶夫”,作者在后面要提到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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