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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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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说下去。把你和你的孩子都拖累在里面,真使我受不了。我决没有——” “埃伦,是我自己这样做的。现在别再重提了。别这样。我忍受不了。”除了孩子使劲吃奶的声音以外,屋里一片长时间的沉默。杰斯特罗一口一口地呷着雪利酒,用垂头丧气的表情朝他的侄女望了一眼:“亲爱的,也许我该打一个电话给大使馆,问一问是不是在计划搞外交人员的专车。” “要是你能把电话打通的话,倒是一个好主意。要不然我们就亲自走一趟。” “我正在这样打算,”杰斯特罗说,“试试吧。”他打了电话,但是大使馆的线路忙碌不堪。他又倒了些雪利酒,慢慢地讲着话,间或咳嗽一两声。“一个历史学者容易犯的一个错误,就是会歪曲一个人对现在的看法。我似乎是把望远镜倒过来去观察当前的形势。那些人物看来渺小而滑稽。那些事件看来那么琐碎,那么重复,那么平凡!我想,我能很好地了解过去,我对将来也看得清楚。只是对于现在我却这样糊涂。亲爱的,希特勒和墨索里尼没有资源可以使他们坚持。中欧的这所华丽而破烂的军国主义疯人院将会倒塌。俄国和美国是可畏的,这两个国家会把纳粹主义夹在中间压碎。唯一的问题只不过是时间来得多快罢了。好吧,我该穿衣服了。” “是的,埃伦,快穿吧。” “让我先把酒喝完。” 娜塔丽不耐烦地站起身来,把孩子抱到卧室去,免得跟她的叔父拌嘴。对于这个爱唠叨的、自负的、胡思乱想的老头儿,她已经没有什么敬爱,他的趾高气扬的挖苦话和顽固得闭眼不顾事实的乐观主义,已经使她和她的孩子陷入了这个危境,尽管说到底还是她自己要负主要的责任——她常常回过头来这样想。 亨利·娜塔丽把她的危境想了又想,直到她再也忍受不住这种自我的探索。她在什么情况下干了这种不幸的蠢事呢?在回来的时候吗?在跟拜伦结婚的时候吗?没有搭德国飞机离开苏黎世吗?没有跟赫布·罗斯乘坐到巴勒斯坦去的船吗?不,毛病在她的思想深处。尽管她表面上那么聪敏,归根到底她却愚蠢透顶。她什么也不是,什么人也不是;她没有真正的身分。她的一生象是在空中飘荡的蒲公英的绒毛。她是犹太人,但是这个标志除了惹起麻烦之外对她没有任何意义。她的第一次恋爱是跟一个异教的非犹太的知识分子。她跟一个基督徒结了婚,没有怎么考虑两个人在出身背景的冲突;他年轻,缺乏学识,又使她多一层烦恼。这一连串多么奇怪、偶然、不连贯的遭遇却创造了这个在她怀里沉睡的蓝眼睛小生物! 过去几星期,娜塔丽夜里开始做梦,仿佛上述一连串遭遇都不曾发生过。在这些梦中,时间倒流回去,有时候回到巴黎,有时候回到大学,更多的是回到她在长岛的儿童时代。她在睡梦中发现自己摆脱了梦魇般的现实生活,心中充满了宽慰和快乐;但是当她醒来发现梦境中不好的方面正是真实的方面时,一种冷酷而消沉的忧伤便接踵而至。不过至少这个孩子是属于真实方面的。 孩子成为她生命的寄托了。在这一时刻,世界上最真实的东西就是她胸口的这只温暖的小嘴:活泼、甜蜜而且异常美好。除此以外——在旅馆的房间里,在罗马,在欧洲——全是肮脏的、危险的、不可靠的而且渐渐暗下去的视野。外交人员的专车是最后的一次机会。孩子睡着的时候,娜塔丽把他包好,自己穿好衣服,准备到大使馆去。 “喂,亲爱的,你看来很漂亮。”起居室里,埃伦现在很得意地斜靠在躺椅上,披着索尔家在他六十二岁生日送给他的一件蓝色短斗篷,穿着他的一套最好的深色衣服,系着一个很大的领结。他还在喝雪利酒。 “无聊!要是我安全地回到家里,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这套倒霉的衣服烧掉,我再也不穿咖啡色衣服了。” 埃伦以不自然的洋洋得意的神态,把只剩一半酒的杯子向她挥了挥,兴高采烈地笑起来。“真了不起,你还保持着你的幽默感。”他说,虽然娜塔丽相当严肃。“坐下,亲爱的。别再踱来踱去了。” “我们不到大使馆去了吗?”她坐在一张躺椅的扶手上。 “告诉我,娜塔丽,你看见过恩里科·斯潘涅利神父吗?” “那个梵蒂冈图书馆的管理员吗?没有。” 他乜斜着眼睛逗趣似的朝她微笑,这是在傍晚将尽,他喝下过多的白兰地时往往出现的。“不过,我想有一个晚上我们大家在一道吃过饭。” “我想大概有过。路易斯病了。” “啊,不错。我现在想起来了。嗐,恩里科一会儿就要开车来把我们带到威尼斯广场去。他认识所有的新闻记者,我们可以在新闻记者席听墨索里尼演说。” “什么?我的天,我不愿把孩子带到法西斯暴徒那里去!那怎么——” 杰斯特罗举起手来要她注意,匆匆地在一张便条上写了几行字,同时继续跟她讲话。“喂,亲爱的,这是看得见的历史。既然我们处在这样的境地,我们不如充分利用它。” 他递给她的那张便条上写着:要是宣布战争,他会一直把我们送到大使馆去。就是这个打算。我们不呆在旅馆,在这里我们可能被抓去。 她在下面写了一句:“为什么你信得过他?”他们不敢肯定他们的房间里装有窃听器,但是有时候他们写便条来对话,作为预防措施。 杰斯特罗向她眨了眨眼,把眼镜取下,用一块手帕擦了擦。这是娜塔丽早已熟悉的他要高谈阔论的一种不自觉的信号。他轻轻地说:“娜塔丽,你知道我是一个天主教徒吗?” “什么!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哦,那你就不知道了。我想这些年来你也许很机警。告诉你,我讲的完全是真话。” 埃伦往往在喝白兰地或者雪利酒的时候发表一些古怪的言论,但他从来也没有讲过这种离奇的话。娜塔丽被他弄糊涂了,耸一耸肩膀说:“我该怎么说呢?你是认真的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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