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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你如果捣鬼我可不答应你!东西是有数的,你在半道上偷吃了我是看得出来的。”

  西蒙拾起了钱,向美亚丽发誓决不捣鬼,然后佝偻着长身子,慌张地走了出去。

  “美亚丽……”

  “行了,妈妈,除了这样,是无法使用他干活儿的。”

  使用?我彼美亚丽的话惊呆了。在这么小的地下室里居然区别出使用者和被使用者来了?

  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对与我身高仿佛的这个十二岁的女儿.产生了恐惧心理。我望着她,她是这个家里的唯一强者。劳动着的是我和汤姆二人,美亚丽在上学。如果按她的说法,家中劳动的按三个人计算才对,细想起来。汤姆和我何尝不是在美亚丽的领导下在劳动呢?二人把劳动所得不住地拿回家来交她支配。我望着满头散发着气味、擦着光滑的油脂固定着发型的美亚丽,心中油然产生了一种伟大感。

  “西蒙,乡巴佬!”

  美亚丽仍继续发着牢骚。

  “在纽约,那种浑人没有半点用处。因为有了像西蒙那样的人,黑人才被人看不起的。我看到这是事实。

  美亚丽在学校里,很喜欢社会课。恐怕这是把刚学来的词句照搬出来的吧?她的语调的深处潜藏着某种优越感,这不得不令我吃惊。西蒙不是文明国家美国的黑人,是未开化的非洲野蛮人!和西蒙有着同样皮肤的美亚丽,却站在文明人的立场,和西蒙划出了严格的区别。

  我回想起自己决心离开这个家的动机,也和西蒙有着直接关系。想叫西蒙去干活儿.想把西蒙从这家里赶出去的只有我自己。汤姆一直站在旁观的立场上。我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西蒙是个无教养、粗鲁的黑家伙!——他们被社会歧视是理所当然。我的这种想法更加巩固了。我离家前恨不得扼住西蒙的脖子,迫使他发誓:如果偷喝莎姆的牛奶,我就杀死他。美亚丽所做所为又何尝和我不一样呢?家庭中要树立一项规矩,就必须有领导者。软弱的汤姆是做不到的,把家丢下的我也是做不到的。所以在这个家庭里,只有美亚丽配当领袖。并且她会比她的父亲、母亲更为强有力。这又是为什么呢?

  日本国在过去有着“长幼有序”的说法。从日本跑出来的我,仍是根深蒂固地残留着这观念,我所以对西蒙横眉立目,也是从嫂嫂比他在上这一习俗出发的吧?美亚丽和我采取同一态度,是侄女对叔父的无礼。那样过分的做法,我做为母亲对美亚丽的盛气凌人还是应该劝止的。但我没能这样做,那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对美亚丽有负疚感。即使她对我有什么忤逆的言行,我也不会生她的气的。我有不配做母亲的地方。我以养活一家为借口,把作为母亲应为巴尔巴拉和贝娣、莎姆做的事,全部推给了美亚丽。我对在纽约生下的巴尔巴拉以下的孩子们,都多少抱着内疚和反省。在美亚丽的面前,我几乎不敢抬头。这孩子实在大太苦了。她又是个多么健壮的姑娘呢?有时使我不得不感到惊奇和钦佩。

  尽管如此,这个女儿当家的家庭,未必是适合于我住的家庭。每当美亚丽斥责西蒙的时候,连我都有些战栗。汤姆那永远惺讼的睡眼,忧郁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睡姿,无不使我厌倦。雷顿家虽非我久居之地,但每周回自己家一次:又马上想念起小姐的住室。

  每月在除去第一周的星期日休假后,第二天便回到布鲁克斯威尔的雷顿家。

  “笑子,正等着你回来呢。”

  夫人像得了救似的对我笑脸相迎。

  雷顿先生边系领带边说:

  “笑子小姐,你真是个伟大的人!我们两个人忙不过来的,你一个人干得那样轻松愉快。”

  他是轻易不爱开玩笑的,昨天照看了一天小姐,他夫妇二人就已是筋疲力尽的了。

  吃完早饭,夫人催促着雷顿先生,两人同乘上西雷小轿车。

  “笑子,拜托你了。”

  说完二人便出发了。由夫人开车。在布伦克斯威尔车站,雷顿先生下了车。接着她自己驶过海威到曼哈顿联合国大厦去上班,雷顿先生则坐火车向相反方向的耶鲁大学而去。回来前雷顿和夫人取得联系,夫人的车在布鲁克斯威尔站等侯,火车到站后,夫妻又双双乘西雷小轿车返回家中。

  夫人经过长期静养康复之后,精力充沛,工作得很起劲。早晨很早便起床,静心地打扫卧室、客厅或是厨房,还要做出她和雷顿先生两人的早饭。然后梳理头发换衣服,和丈夫一同就餐。吃完饭后一起来到婴儿室。孩子醒着时袍上一会儿,孩子睡着时,他们便静静地走出屋子。然后出门上班。

  从晚饭后到睡觉之前,二人分坐在沙发两端阅读书报。雷顿先生是位学者,当然应当博览群书;夫人从联合国总部带回的书报,也是多得惊人。另外还有她读书的速度也是快捷得很,简直像轧轧不停的粉碎机一样。她在总部究竟担任着什么工作呢?可能对我来说是想象不到的艰巨吧?几乎每天她都要抱回成叠的公文。这对夫妇是不是只顾读书呢?也不尽然。夫人有时也抬起头来向雷顿先生询问什么,二人有时互相对话。雷顿先生总是以学者风度,谨慎地回答着。但有时也引起争论。

  “那么,巴甫,你是说美国国内问题得不到解决,联合国就不能对后进国家采取主动权的吗?”

  “事实就是这样,百合子,所以在这方面,历届大总统无不费尽苦心来处理种族差别问题。”

  “费尽苦心的结果,却是越来越多的发生骚乱。”

  “这倒是事实。不过,事态每次都在导致改善。”

  “我也这样认为。不过对于过激派的黑人,我是采取批判态度的。和十年前相比,南部黑人的社会地位不知提高了多少呢。”

  “但是还谈不到与白人达到了平等的地位。”

  “这样说就有些过分了吧?”

  我惊讶地停住倒牛奶的手。婴儿室的门也没关,只顾侧耳倾听着雷顿夫妇的谈话,我从刚才一直辨别二人谈话谁是美国人、谁是日本人呢,从声音中听不出来。我可能把夫人的话当作美国人的意见了。夫人的语气倾向是希望白人利黑人能够平等。

  “黑人是劣等人种,我是这样认为的。”

  “事情不是这样,百合子,黑人当中也出过优秀的学者、艺术家,例于是很多的呢。”

  “那只是例外,如果和白人中出现的名人按百分比算,却少得多呢。”

  “这和环境有关。黑人如果和白人一样受到同等教育。并且在社会上享受同等生活待遇,就可以相同的百分比出现人才了吧?”

  “那只是学者在桌面上的见解,实际上情况不可能是这样的。”

  “当然,我知道现在马上给与白人相同的待遇是不可能的,这是历史的莫大错误。但,如果能够享受完全的平等,百年以后双方的能力肯定会等同的了。”


  “那仅是理想主义者的想法罢了。我认为白人和黑人之间,与其说是人种,倒不如说是阶级的差异更为确切。这再经过一百年,也不可能变更。日本战后在美国协助下,实行了农田解放,但失去土地的地主并不等于过去的佃农。知识阶级是从有产阶级派生出来的,即使失去了财势,他们也有着自豪感,在思想上坚决反对与人平等。在日本有出生不同、成长环境不同的区分,这也可以说与美国的人种问题大同小异。”

  “百合子,你把人类的优越感和自卑感说俱混淆了。”

  “我并没有混淆,而是使其发展了。南方的骚乱并不是种族差别的斗争,而是阶级斗争。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阶级斗争,无论什么国家都有的,不见得只限于是美国的丑闻吧?”

  小姐要吃奶,哭了起来。我把她抱在膝上,在下颏下面放上药布,然后把奶头含在她的口中,孩子一面从喉咙发出响声一面吸着乳汁。我望着这个可爱的小肚在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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