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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她向他淘气而亲密地瞟了一眼:“长内裤!有点儿麦金利总统 的味道,亲爱的。”

  他们俩并肩走出摩肩接踵的终点站,只听得广播喇叭中客车班次的报道,平·克劳斯贝的高歌声,闹成一片。他们走出车站,外面是点点灯火的黑夜,柯比博士从漫天飞舞的雪片中望出去,说道:“好吧,好吧!国会大厦的圆顶没有照明。准是真的在打仗啦。”

  “噢,还有各种各样的仗在打呢。铺子里的东西已经紧张了。还有那价钱!”她抱住他的手臂,她的动作富于弹性而快乐。“我是个非常不爱国的囤积者,亲爱的。你厌恶我吗?昨天我买了两打长统丝袜。比起三星期前,价格涨了一倍。把两家商店中我的尺码的丝袜全买来了!听说丝绸全拿去做降落伞了,要不了多久,哪怕能买到尼龙袜子,也算是运气了。哼!尼龙!尼龙袜子在脚脖子上会鼓起来,贴在肉上黏糊糊的。”

  “帕格那儿又有消息吗?”

  “再没有一言半句了。”

  “罗达,西海岸那边大家都在传说,我们在珍珠港的战列舰全都给炸沉了,‘加利福尼亚号’也在内。”

  “我也听说了。帕格的来信中也有点儿这种味道。真泄气。但是如果真有其事,那他会另有重用的。这是势所必然的了。”

  他们来到黑沉沉的停车场,柯比把他的手提箱往罗达的汽车里一扔。两人一钻进汽车,就接起吻来,低声地讲些亲热的话,他的双手溜进了她的衣服里面。不过时间不长。罗达坐起身,开亮灯,发动了引擎。

  “噢,听说吗,梅德琳来了,亲爱的。”

  “梅德琳?真的?来了多久啦?”

  “今天下午她闯到我这儿来了。”

  “她要住下去吗?”

  “谁知道?她咕哝着说要去当个海军助理护士。”

  “她的广播工作怎么啦?”

  “我看她要不干了——嗨,真该死,你这白痴!”一辆红色“别克”汽车突然从她前面的路边窜出来,使她不得不马上刹车,拼命转动方向盘,把车子让到一边。“说真的,现在这世道,只要有钱,白痴也好买汽车!真把人气坏了。”

  这种发脾气、破口骂人的事,在罗达是常有的。她的丈夫甚至都不拿它当一回事。但是巴穆·柯比却是第一遭碰到,他听了觉得有些刺耳。“呃,在战时,市面倒好起来,沾光的人也多了,罗达。如今好事不多见,这好算是一桩吧。”

  “也许是吧。我可只知道华盛顿变得住不下去了。”她的声调还是那样尖锐、那样生硬。“给那些肮脏的、到处乱闯的外地人闹得乱成一片。”

  柯比没接嘴,他心里在盘算着梅德琳在家的那个消息。罗达肯到他的公寓去吗?她不大肯去,大楼里她有许多熟人。看来这次小别重逢,只落得兴趣索然了——至少今天晚上是这样。他的情妇是个有子女的妈妈,他只能迁就一些。

  真实的情况是,罗达就是想借万没想到梅德琳会回家来,来帮助她度过这处境困难的一夜。梅德琳在家里真是件巧事,她趁势可以把怎样对付的问题,某些良心上的问题搁一搁,譬如说,她已经写信给帕格,要仍旧跟他做夫妻,那么她该不该还和巴穆睡觉呢?左右为难的罗达的一条办法是:“如果可能,先不要干出什么来。”现在有她的女儿在家,不要干出什么来,倒是很容易。她轻描淡写地提起梅德琳在家,表面上很随便,内心却十分紧张,不知道柯比对此会有怎么样的反应,这也使她方才对那辆“别克”发了一通小脾气。她天生脾气不好,但是在柯比面前发脾气,以前却是不能想象的;逢到要发作的当儿,她就咬住自己的舌尖,硬是把火气压下去,让脸上保持着笑容,说话的声音仍是甜蜜蜜的。看到他的反应和帕格一模一样,她感到又好玩又松了一口气;他只劝说了一句,就再不说什么了。他也是同样好打发的。

  他们的车子沿着草坪那一边开过已熄了灯的白宫,草坪上有一株圣诞树,四周围着一群瞧热闹的人。“我想你大概知道丘吉尔正在白宫里吧,”她高高兴兴地说,感到沉默的时间未免太长了。“丘吉尔本人来了。我们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呀,亲爱的!”

  “一个什么样的时代!真的。”他回答道,心里十分不得劲。

  像大多数俏丽的姑娘一样,梅德琳·亨利有一个赶都赶不走的追求者。她曾经有短短一段时期爱上了海军学院学员西蒙·安德森,那是在她生平第一次应邀参加的海军学院舞会上。只见他穿着一身白色制服,十分合身,伦巴舞又跳得那么出色。她不由得对他有了情意;而他呢,也爱上了她,神魂颠倒、疯疯癫癫地围着这亨利家的漂亮姑娘转,送给她好些糟糕透顶的情诗。他一毕业,就去向她求婚,只不过讨个没趣罢了。她还没满十七岁呢。这么年轻就脚底下匍匐着一个生擒活捉的俘虏,她那股得意劲儿也就别提啦,梅德琳自然当面拒绝了他。

  不管做了人家的俘虏没有,西蒙·安德森可是一个死乞白赖的家伙。五年过去了,他还在那儿追求梅德琳·亨利。今晚上他跟她在一起。那天下午,她从纽约打了个电话给他,他得了她一声召唤,特地请了个假。在海军学院,他是个物理考试得奖的优秀生,现在他是安德森上尉了,在军械局服役,研究怎样彻底改进高射炮弹导火线的性能,这是个保密项目。但是对于梅德琳,西姆 依然是个死心塌地的追求者,哪天晚上要他来填补空档,总是一声呼唤,随叫随到;有时候她的自我主义缺少一点刺激时,就需要他来鼓鼓气。安德森接受他这种屈辱的地位,甘心受她的践踏,眼巴巴地等待他的机会。

  罗达带着柯比博士回到狐狸厅路住宅,只见他们俩正在宽敞的起坐室里,在木柴烧的炉火前喝酒。罗达走进厨房去了。柯比接过一大杯加苏打水的白兰地,在熊熊的炉火前伸直了腿儿,因为尽管穿着长内裤,腿儿还是感到冷。梅德琳那股风骚劲儿叫他吃一惊。她那身红羊毛晚服,领子开得很低,穿着丝袜的双腿搁了起来,露出了膝盖,她眼睛里还闪露出一种调皮捣蛋的神气。“啊,柯比博士。你正是我想要谈话的人。”

  “非常高兴。要谈什么呢?”

  当然,梅德琳做梦也想不到她母亲和柯比之间除了长辈间的情谊外,还有其他什么关系。罗达的教会活动一如往常,她那正派的谈吐举止也一点没变。柯比看来是一个规规矩矩的老先生,只有从他的眼神里多少看出他对女人是感兴趣的,在二三十年前,也许那副眼神能把人迷住呢。

  “嗐,我们刚才谈的话真是疯狂!我给弄得晕头转向了。西姆说,已经有可能制造出放射性炸弹,把世界炸个精光。”

  安德森说得非常干脆:“我说的是可以设想。”

  柯比谨慎地看了安德森一眼。这个金发碧眼、中等身材的上尉外表上看来跟其他下级海军军官一样:年轻、轮廓分明、没有特色。“你是物理学家吗,上尉?”

  “这是我在学院里主修的课目,先生。毕业后我在加州理工学院当研究生。我是这一专业的合格的军官。”

  “你现在在哪一工作岗位上?”

  安德森坐直了身子,像在回答口试似的,毫不含糊地说:“军械局试验场,先生。”

  “我手下有一个从加州理工学院来的电机工程师。你打算怎样着手制造这种可怕的炸弹呢?”

  “哦,先生——”他看了梅德琳一眼——“这需要一种新技术。这你当然是知道的。我刚才说的只是:在这方面很可能德国人已经走了一大段路了。他们的技术真了不起。是他们首先发现的,何况他们又有强烈的军事上的动机。”

  “如果我真相信这类的话,乖乖,不是要叫我吓得目瞪口呆吗?”梅德琳嚷道,“想想看!希特勒光为了显显他的威力,拿出一颗这种东西来,扔在北极,把那儿的冰山融化掉一半,使黑夜的天空照得通亮,连赤道上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会发生什么样的灾难呀?”

  “问得好,”柯比黯然地答腔道。“我回答不出。你准备在华盛顿呆多久,梅德琳?”

  “我也许要在这儿呆下去了。”

  柯比看到安德森脸上透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啊,你不想干电台这一行了?”他刚说到这里,罗达走进来了,灰色绸衣上系着一条有褶边的围裙。

  “我还说不准。这工作越来越叫人受不了——老是那种白痴般的自得其乐,老是那种讨厌的商业广告——不管打仗也好,不打仗也好。只不过是嘴面上的爱国文章。嘿,就在昨天晚上的节目中,有一个写歌曲的,唱起他那新出笼的战争小调来:‘我要去找个老兄,长着一张黄面孔,先打得他红又白,再打得他青又肿!’多叫人讨厌啊!”

  安德森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上绽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你在哄人,梅。”

  她的母亲问道:“呃,怎么一回事,心肝?你已经辞职不干了吗?”

  “我正在盘算着拿个主意。至于说到休·克里弗兰——那个自私自利得要命的人,我就是在给他干活——妈,你以为他在给战争出什么力?哼,他给他的老婆买了一件貂皮大衣,就是这么一回事。他还陪她到棕榈泉去玩呢。把电台上的节目塞给了我,只留一个不开口的丑角,叫做莱斯特·奥希的,去接待业余的表演者。天哪,这是件什么样的大衣哪,妈妈!那领子,那袖口,大极了,全部都是纯貂皮,一直挂到腿肚子。我说,在战争时期,买这样一件大衣,穿这样一件大衣那真是太粗俗了。我感到厌烦透了,就回家来了。我自己也要度假期呢。”

  梅德琳曾气呼呼地告诉罗达,克里弗兰太太毫没来由地怀疑她和克里弗兰有什么关系。做母亲的对于梅德琳的行动现在听出一点苗头来了。“梅德琳,心肝,你这样一走了事,对工作是不是负责呢?”

  “干吗不走?他不是站起身来就走了吗?”她跳起身来。“来,西姆,请我去吃饭吧。”

  “你们俩不在家里吃吗,心肝?这儿吃的东西多着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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