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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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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贝特是深知巴黎人家这个可怕的创口的,那一次在紧张的情形之下,她和瓦莱丽发誓结为姊妹,答应尽力帮她忙的时候,意思就是要替瓦莱丽当家。她在孚日山中找来一个外家方面的亲戚,当过南西主教的厨娘,极虔诚极方正的老姑娘。因为怕她在巴黎毫无经验,尤其怕她听人家的坏主意,好多经不起诱惑的老实人不是这样学坏的吗?李斯贝特特地陪了玛蒂里讷上中央菜市场,教她怎样买东西。知道各种货色的实价使菜贩不敢欺负,不吃时鲜的菜而等平价的时候再买(例如鱼类),熟悉食物的行市,能够预料涨风而逢低买进:这种管家头脑,在巴黎对家庭经济是最重要的。玛蒂里讷工资既高,外赏又多,自然爱护东家,愿意买得便宜了。近来她买菜的本领已经追上李斯贝特,李斯贝特也觉得她相当老练、相当可靠,除掉瓦莱丽请客的日子,不必再亲自出马。但请客是经常的。原因是:男爵变得循规蹈矩,而对玛奈弗太太在短时期内越来越热,越来越贪恋,觉得越少离开她越好。先在这儿一星期吃四顿饭,以后他天天在这儿吃饭了。女儿出嫁半年以后,他按月给玛奈弗太太两千法郎作为他的伙食费。玛奈弗太太把她亲爱的男爵想招待的客人请来。而且晚饭老是预备好六客,男爵随时可以带三个不速之客回来。李斯贝特凭她的经济手腕,居然尽一千法郎把饭菜弄得非常丰盛,按月省下一千法郎交给玛奈弗太太。瓦莱丽的衣着费,是由克勒韦尔与男爵大量供给的,两位女朋友这方面又省下一千法郎一月。因此,那么纯洁那么天真的女人,有了大约十五万法郎的积蓄。她拿利息和每月的私房凑成资本,交给克勒韦尔运用,大大的赚了几笔,因为克勒韦尔很乐意让他的小公爵夫人分润一下他交易所里的好运。他把投机市场的切口和门道指点给瓦莱丽;象所有的巴黎女子一样,她很快的青出于蓝,超过了师父。李斯贝特,房租衣着都不用操心,拿了一千二百法郎利息一文不花,也有了五六千法郎的小资本,由克勒韦尔代为生利。 虽然如此,男爵与克勒韦尔两人的爱情,对瓦莱丽毕竟是一副重担。人生之中有些事情,其作用有如钟声之于蜜蜂,能够把分巢的蜂集中起来;这件故事重新开场的下一天,瓦莱丽就是被这种事情惹得心烦意乱,跑上楼去找李斯贝特叹苦经,把话题当做吊在舌尖上的烟卷似的唠叨不休,这是女人们发牢骚的故技。 “李斯贝特,告诉你,今天早上陪两小时克勒韦尔,真是受罪!恨不得叫你去代一下!” “不行哪,”李斯贝特笑道,“我是要童贞到老的了。” “给这两个老头儿玩!有时候我真觉得丢人!唉!要是可怜的母亲看到我的话!” “你把我当做克勒韦尔了。” “告诉我,亲爱的贝特,你不会瞧不起我吧?……” “呕!要是我长得好看,我也会……也会风流的。何况你!” “可是你可以随心所欲,拣你喜欢的人,”玛奈弗太太叹了一口气。 “吓!玛奈弗能算人吗?他是个尸首,早该埋掉的了;男爵好比你的丈夫,克勒韦尔是你的情人;我觉得你跟别的女人一个样儿,没有什么不正当。” “不是的,我的好姑奶奶,我难受的不是这个,你不愿意理会我的意思……” “噢!我明白!”贝特叫道,“你的心事就是我要报仇的事。 你急什么!……我在用功夫哪。” “我为文赛斯拉把身子都磨瘦了,连面都见不到!”瓦莱丽伸着手臂说,“于洛请他吃饭也不来!这狠心汉竟不知人家在疼他爱他!他的女人是什么东西?一堆漂亮的肉罢了!不错,她长得好看,可是我,我觉得我比她妖!” “放心,孩子,他会来的,”李斯贝特的口气仿佛奶妈哄着一个急躁的孩子,“我一定要他来!……” “什么时候呢?” “也许这个星期之内。” “噢!你多好!” 由此可见这两个女人合而为一了;瓦莱丽的快活,生气,所有的行为,哪怕是胡闹吧,都由两个人考虑成熟而后决定的。 李斯贝特一方面给这种荡妇生涯惹动了心火,大小事情替瓦莱丽出主意,一方面根据无情的逻辑,进行她的报仇大计。并且她也真喜欢瓦莱丽,把她当做女儿,当做朋友,当做情人,觉得她象生长海外的女人那样服从,象淫娃荡妇那样柔顺;她每天早上跟她拉拉扯扯,比跟文赛斯拉的聊天不知有趣多少,她们可以为了自己的刁钻促狭而乐一下子,把男人的糊涂取笑一番,或者把彼此的财产,算一算越来越多的利息。在李斯贝特的计划和新交的友谊中间,比从前对文赛斯拉的痴情,不知多出几许丰富的材料,好让她大肆活动。仇恨满足的快意是心灵最痛快最酣畅的享受。我们的心有如一座情感的矿山,爱是黄金,恨是铁。最后,瓦莱丽全盛时期的美艳,又是她十二分崇拜的,就象一个人崇拜自己所没有的东西一样;而这个美又比文赛斯拉的容易捉摸,不象他的那么冷。 快满三足年的时候,李斯贝特开始看到她暗中化尽心血所做的破坏工作有了进展。李斯贝特管思想,玛奈弗太太管执行。玛奈弗太太是一把刀,李斯贝特是操刀的手,而这双手越来越急的打击那个她越来越厌恶的家庭了,因为一个人的恨也象一个人的爱一样,会一天一天增加的。爱与恨是两种自生自发的情感;但两者之间,恨的寿命更长久。爱有限度,因为人的精力有限度,它的神通有赖于生命,有赖于挥霍;恨近乎死亡,近乎吝啬,它是一种活跃的,抽象的东西,超乎生命万物之外的。李斯贝特一找到自己的天地,所有的聪明才智都发挥了出来,象耶稣会教士一样神通广大。她脱胎换骨,完全变了一个人:容光焕发,梦想一跃而为于洛元帅夫人。 上面两位朋友把心事赤裸裸的和盘托出的一幕,正发生在贝特从中央菜市场回来之后,那天她是去采办材料做一席好菜的。玛奈弗垂涎科凯先生的位置,特地请他跟端庄的科凯太太吃饭,而瓦莱丽希望当晚就由于洛把科长辞职的问题解决。贝特正在穿扮,预备上男爵夫人家吃饭去。 “等你回来替我们沏茶,”瓦莱丽说。 “大概可以吧……” “怎么大概?你打算睡在阿黛莉娜一块,喝她睡梦里的眼泪水吗?” “要是真的,我决不反对,”李斯贝特笑道,“她遭了报应,我才高兴哩,我记得小时候的情形。大家得换换班。她要掉入泥坑,我要做福芝罕伯爵夫人!” 于是李斯贝特出发上翎毛街去了;近来她上那儿,就象人家上戏院,专为找些刺激去的。 于洛替太太找的寓所,包括一个宽大的穿堂、一间客厅和一间带盥洗室的卧房。饭厅是跟客厅平行而相连的。四层楼上另有两间仆室一间厨房。这个住所对一个参议官兼陆军部署长还算不失体面。屋子、院子、楼梯,都很有气派。男爵夫人只能用她豪华的陈迹来装饰客厅、卧房和饭厅,便从大学街上的旧家具里挑出最好的一部分搬来。可怜的夫人也喜欢这些旧东西,它们见过她当年的幸福,有如千言万语,能给她安慰似的。她能在回忆中看到鲜花,正如她能在地毯上看出别人不易辨认的玫瑰花纹。 宽大的穿堂,摆着十二张椅子,一只风雨表,一只大火炉,挂着红边白布的长窗帘,很象衙门里那种简陋的穿堂;你一进去就会觉得难受,就会感受到这位夫人凄凉寂寞的生活。痛苦跟欢乐一样,会创造一种气氛的。走进人家的屋子,你第一眼就可以知道它的基调是什么,是爱情还是绝望。其大无比的卧房,美丽的花胡桃木家具还是雅各·台玛忒①设计的,全是帝政时代的雕工装饰,桌椅上的紫铜镶嵌,比路易十六式的黄铜装饰还要冷气逼人。男爵夫人坐在一张罗马式椅子里,前面摆着一张工作台,台脚是雕的斯芬克司;她脸上血色已经褪尽,却假装快活,保持她皇后一般威严的风度,好似她保存那件家常穿的蓝丝绒衣服一样。看到她这副情景,你是会发抖的。她全靠高傲的灵魂支持她的身体,维持她的美貌。男爵夫人在这座冷宫里呆了一年,就对于她苦难的深广完全体味到了。 “埃克托把我丢在这儿,我的生活比一个乡下女人还好得多哩,”她对自己说,“他要我这样,好吧,就照他的意旨办吧!我是于洛男爵夫人,法兰西元帅的弟媳妇。我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过失,两个孩子都已成家,凭着白壁无瑕的妻子身分,回想着我过去的幸福,我大可以等死了。” 工作台高头的墙上挂着于洛的肖像,穿着帝国禁卫军后勤司令的制服,是一八一〇年代罗贝尔·勒费弗尔②的手笔。桌上放着一部《效法基督》,阿黛莉娜的经常读物,逢到来客才扔下的。这个无可非议的玛德莱娜③也在她的沙漠中静听圣灵的声音。 ①雅各·台玛忒(1770—1841),法国大革命前著名的高级木器工人。 ②罗贝尔·勒费弗尔(1756—1830),帝政时期及后来王政复辟时期的肖像画家,曾为拿破仑,教皇七世和路易十八等有名人物画像。 ③即《新约》中抹大拉的马利亚,原是有罪的娼妓,后为基督所感化,弃邪归正,忏悔终身。被尊为圣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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