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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听了这些话,我移步向门口走出,仿佛突然被镶在镜框里的水彩画所吸引,走过去仔细欣赏起来。我这一审慎的举动赢得了美人意味深长的一眼。唉!她不知道我简直可以在《福尔杜尼奥》中饰演能听见块菰在地下生长的“顺风耳”的角色①。“普通经济学原理规定”我的老师说道,“只能把收入的十分之二用于付房租和佣人的工钱,可咱们这套房间和佣人加起来却要一百个路易②。就算你的衣着打扮是一千二百法郎。(他一字一顿地说)你的伙食,”他又接着说道,“是四千法郎;咱们的孩子至少要二十五个路易;我自己只花八百法郎。洗衣费、柴火费、照明费大约需一千法郎;所以,你看,只剩下六百法郎,应付预想不到的开支一直就不够。要买个镶钻石的十字架就必须从咱们的本金中提取一千埃居③。但是,如果这条路一经打开,我的小美人,就没有理由不离开你如此喜爱的巴黎了,咱们很快便不得不迁居外省以重振被咱们花掉的家业。孩子已经够多,开支也已够大的了!得啦,乖乖听话吧。”

  ①《福尔杜尼奥》是十八世纪法国作家马伊的童话小说。

  ②法国旧币,一路易等于二十法郎。

  ③法国旧币,一埃居等于三法郎。

  “应该听话,”她说道,“但这样一来,你便是全巴黎唯一不送新年礼物给妻子的人了!”说罢,她象刚被处罚完的小学生一样溜走了。我的老师高兴地点点头。看见门关上以后,他搓了搓双手,我们便谈起西班牙战争来①。

  接着,我到普罗旺斯大街去,把刚才上的夫妻关系课这一伟大课程的第一部分和迪埃比兹攻陷君士坦丁堡的事②统统抛到脑后。当我抵达请我吃饭的那位朋友家里时,主人夫妇已经按宴请客人的一般规定等了半个钟头,正准备就座进餐。大概在切开一块猪肝酱时,美丽的女主人毫不客气地对丈夫说:“亚历山大,那天我们在福桑③的首饰店看到一副镶钻石的耳环④,你如果对我好,就应该买给我。”“瞧,你结婚吧!……”我的老同学开玩笑地叫了起来,一面从钱夹子里抽出三张一千法郎的钞票,在妻子发亮的眼睛前面晃了晃,接着说道:“我很高兴送这副耳环给你,相信你会哂纳。今天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的周年纪念日:也许钻石会使你记住这个日子!……”

  ①指一八二二年,自由派反对西班牙国王费迪南七世的战争。一八二三年,法国派出远征军帮助国王平息叛乱。

  ②迪埃比兹(1785—1831),俄罗斯陆军元帅。一八二七至一八二八年俄土战争中率军几乎攻陷君士坦丁堡。

  ③福桑,当时巴黎著名的首饰匠。

  ④一种蜡台式宝石耳环。

  “你真坏!……”她妩媚地笑了笑,说道,然后把两个指头伸进胸衣里,夹出一束紫罗兰,象生气的小孩子那样,扔到丈夫脸上。亚历山大把买耳环的钱给她,一面大声说道:“花我见多了!……”我永远忘不了那位娇小玲珑的女人迅速的动作和迫不及待的喜悦。她如同花猫抓耗子一样,抓过那三张钞票,高兴得满脸通红,然后把钞票卷成一卷,放进胸衣内原来放香喷喷的紫罗兰的地方。我不禁想起我的数学老师来。我觉得他与他学生之间的区别,只不过是一个节省,另一个则挥金若土,并没想到这两个人当中表面看来最善于计算的那一个其实最不会计算。就这样,午饭在快活的气氛中结束了。之后,我们来到一个刚装修好的小客厅,在壁炉前坐下。炉火暖烘烘的,使人感到浑身舒畅,只觉得寒气全消,仿佛春天里徐徐开放的花朵。我认为有必要以客人的身分就这个小客厅的家具陈设,向这对恩爱夫妻说句恭维的话。

  “可惜这一切都太贵了!……”我的朋友说道,“但窝总得配得上鸟才行呀!……真见鬼,你为什么夸我的挂毯呢?那还没付钱哩。……在琢磨你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我还欠一个不卖帐的挂毯商人两千法郎呢。”听了这番话,女主人环视一下这个漂亮的客厅,本来容光焕发的秀脸顿时变得若有所思。

  亚历山大拉起我的手,把我引到窗前,低声问我:“你能借给我一千埃居吗?我只有一万到一万二千利勿尔的年金,而今年……。”

  “亚历山大!……”那位可爱的美人打断丈夫的话喊道,一面向我们跑来,递上那三张钞票,“亚历山大……我知道这是种浪费……”

  “这关你什么事……”丈夫回答道,“把钱拿着。”

  “可是,亲爱的,我会把你的钱花光的。我应该知道,你实在太爱我了,我不能把我想要的都告诉你……”

  “拿着吧,亲爱的,这是赢来的钱!得了,今年冬天,我再赌,准能把这钱赢回来!……”

  “赌!……”她说道,神色透着惊惶,“亚历山大,把你的钞票拿回去!喂,先生,我要你这样做。”

  “不,不,”我朋友边推开伸过来的那只白净娇嫩的小手,边回答道,“你星期四不是要去参加某夫人的舞会吗?”

  “你要求我的事,我考虑考虑。”我对老同学说道,接着,向他妻子行了个礼便溜走了。但根据即将出现的场面判断,我很清楚我那几句酒余饭后的客套话并不会产生多大的效果。走的时候我心里想:“跟一个学法律的大学生谈一千埃居这个数目,他准是疯了!”

  五天以后,我参加某某夫人举行的当时很流行的舞会。在最出色的四对舞中,我瞥见我朋友和那位数学家的妻子。亚历山大夫人打扮迷人,白色的轻纱配上几朵鲜花,显得素雅不俗。一条黑天鹅绒带子系着一个小小的十字架,衬托出白皙的香肤,两耳戴一对又长又尖的梨形金耳环。教授夫人的脖子上则闪烁着一个精美绝伦的钻石十字架。

  “真是耐人寻味!……”我对一个未看过世界这部大书、亦未了解过任何女人心理的人物说。这个人物就是我自己。如果当时我产生请这两位漂亮的女性跳舞的念头,那纯粹是因为我突然悟到了一种谈话的技术,战胜了内心腼腆的缘故。

  “这样说来,夫人,您还是得到了您这个十字架了?……”我对教授夫人说。

  “那可是我赢来的呀!……”她回答道,脸上挂着难以捉摸的微笑。

  “怎么!没买钻石耳环?……”我问朋友的妻子。

  “唉!”她说道,“我费了整整一顿饭的功夫!但您瞧,我终于使亚历山大改变了主意……”

  “轻而易举地用您的魅力?”她定睛地看着我,脸上露出胜利的神情。

  八年以后,这一幕我认为并不说明什么的情景突然又在我的回忆中涌现。在烛光鬓影之间,我清楚地悟出了一条教训。是的,女人讨厌说服别人。当别人说服她的时候,她便乖乖地就范,甘心扮演大自然分配给她的角色。对她来说,委身于人无异给人以恩赐。但据理力争反而会使她光火,气得要死。因此,为了驾驭她,必须懂得使用她经常使用的有力武器:同情心。所以,丈夫专制的依据应该到妻子身上,而不是到自己身上寻找:譬如钻石的事,就必须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懂得主动送钻石耳环以使人不好意思要,这是可以应用于生活中任何最微小事情上的诀窍。

  现在让我们谈第二种看法印度的谚语说得好:谁懂得管理一万,便懂得管理十万。

  我把亚洲这一至理名言作一引伸:谁能统治一个女人,便能统治一个民族。的确,这两种统治方式有许多相似之处。丈夫的政策难道不应该和君主的政策差不多吗?难道我们没看到君主们努力去争取民心以盗走人民的自由;扔给他们一天的食物,使他们忘记一年的贫困;一面劝诫他们不要偷盗,一面掠夺他们,并对他们说:“我认为,如果我是老百姓,我一定做一个有道德的人。”

  正是英国给我们提供做丈夫的应该引进家庭里的先例。

  明眼人一定能够发现,自从政府制度在这个国家发展起来以后,自由党人难得有几次执政。昙花一现的自由党内阁之后,总是一段长时期的保守党政府。民族党的演说家们象一群老鼠,闻见皇家壁橱里塞满核桃和肥肉时,便用牙齿使劲啃已经腐朽、但窟窿已被人堵上的板壁。女人就是贵政府的自由党。在刚才我们谈过的情况下,她自然渴望得到一些特权。你闭着眼睛装做看不见她的阴谋,让她费尽力气去爬上你宝座一半的阶梯好了。等她以为已经够到了权杖时,以无限潇洒的姿势轻轻地把她推倒在地,一面对她喊:“好极了!”让她希望下一次获得成功。这一方法的手段必须证明,为了降伏你的妻子,你已经在我们的军械库中选择了你认为必要的一切武器。

  这就是一个丈夫应该实行的总的原则,如果他不愿在他那个小小的王国里犯错误的话。

  现在,不管马孔主教会议上少数派的意见如何①(孟德斯鸠也许已经猜到了立宪制度,他不知在什么地方说过,真理总是在议会的少数派一边),我们将会发现,女人既有躯体,也有灵魂,我们将着手考虑掌握其精神状态的手段。不管人们怎么说,思想的行动比躯体的行动高尚。因此,我们认为科学高于烹饪,教育也高于卫生。

  ①公元五八五年,在法国马孔举行的主教会议上,讨论女人是否有灵魂,能否被公认为人的问题。当时提出这一问题的只有一位主教,而圣经中的道理证明,这位主教的看法是错误的。巴尔扎克当然是反对这种观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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