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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德·索利夫妇于一八三一年九月将尽时回到弗朗德勒,在一天早晨抵达杜埃。玛格丽特让车停在巴黎街她的房前,发现门关着。她用力按门铃,但无人应声。德·索利先生及其随从的辚辚车声把一名商人引到他的店铺门口。许多人站在窗前观赏一对受到全城爱戴的夫妇的归来的情景,同时他们也受到隐隐约约的好奇心的吸引。玛格丽特的到来使人们预料克拉埃公馆会出大事。那名商人离开店铺门口,告诉德·索利伯爵的贴身男仆说,老克拉埃大约一个小时前出了门,大概勒缪基尼埃先生正领着主人在城根散步。玛格丽特派人找来锁匠开门,免得如费莉西在信中所说,父亲不准她进门,与她大闹一场。乘这当儿,埃玛纽艾尔去找老人家,告诉他女儿已到,他的男仆则跑去通知皮耶坎夫妇。不一会儿工夫,门打开了。玛格丽特走进会客室,叫人搬进行李,她见四壁空空仿佛遭了火劫,惊骇得浑身打颤。梵·赫伊絮姆雕刻的精美的细木护壁板和庭长的画像据说卖给了斯宾塞勋爵。餐厅空空如也,只剩下两把草垫椅子和一张粗劣的桌子,玛格丽特恐惧地瞥见桌上有两个碟子,两只碗,两副银餐具,一只盘里有吃剩的烟熏鲱鱼,大概是克拉埃和他的仆人刚刚分食的。她用片刻工夫走遍房子,每间屋子都向她呈现出与会客室和餐厅同样空无一物的萧索景象。绝对的意念象火灾一样燃遍了每个角落。父亲卧室的全部家具,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桌上一个恶俗的铜烛台插着头天燃剩的一段品种最差的蜡烛头。卧室四壁萧索,连窗帘也没有。家中有些价值的一切物品,直至炊具都卖了。玛格丽特为我们在苦难中也丢不开的好奇心所触动,她走进勒缪基尼埃的房间,它和主人的房间一样空无一物。在桌子半开的抽屉里,她瞥见一张当票,说明仆人在几天前当了他的表。她跑到实验室,见这间屋子和过去一样摆满了科学仪器。她叫人打开自己那套住房,父亲一点没动里面的东西。

  玛格丽特朝自己房里瞥了头一眼便泪如雨下,并且原谅了父亲的一切。在这毁灭性的热狂中间,父爱和对女儿的感激竟拦阻了他!玛格丽特在绝望达到顶点的时刻所接受的这一温存的表示,引起了一种精神上的反应,那是最冷酷的心也无力抗衡的。她下楼到会客室,在那里等父亲回来,惶遽的心情因疑虑而可怕地有增无减。她即将见到的他会是什么样子?颓靡,衰老,受病痛折磨,出于傲气忍饥挨饿引起身体虚弱?他神志清楚吗?重归这遭到蹂躏的圣地,她眼泪直淌而没有觉察。她一生的种种图景,她的努力,她的无益的谨慎,她的童年,她的既幸福又不幸的母亲,一切的一切,直至看到她的小约瑟夫面对这片凄凉景象的微笑,为她编写了一首令人肝肠寸断的伤感的诗。但是,尽管她预见到不幸,却没有料到父亲的一生,这既壮丽又悲惨的一生会有这个结局。

  克拉埃先生的境况对任何人都不是秘密。令人丢脸的是,在杜埃竟碰不到两颗宽宏大量的心向天才人物的坚韧不拔表示敬意。对整个社会而言,巴尔塔扎尔是个应受禁治产处分的人,一个坏父亲,他吃掉了六份家私,好几百万,他寻找点金石。在十九世纪,这个开明的世纪,这个不轻信的世纪,本世纪云云……,人们诋毁他,说他是炼金术士,当着他的面甩下这句话:“他想炼金子!”对这个世纪人们说了多少赞美之辞,但和其他所有的世纪一样,有才华的人在冷漠中咽气,这冷漠与但丁、塞万提斯、塔索etuttiquanti①逝世时代的冷漠同样暴虐。民众对天才的创造比君主理解得还要迟。这些见解不知不觉地从杜埃的上流社会渗透到布尔乔亚中,又从布尔乔亚渗透到下层民众中。七十高龄的化学家在有教养的人中引起深深的怜悯之情,在人民群众中激起冷嘲热讽的好奇心,两种表示饱含着轻蔑和这句vaevictis!②群众见伟人穷途潦倒时便用这两种表示把他们压得抬不起头。

  ①意大利文:以及那么多人。

  ②这是公元前三九〇年前后,高卢首领布伦努斯率兵围困罗马的卡皮托利尼山岗时对被围的罗马人讲的一句名言,意为“战败者活该倒霉!”巴尔扎克常用这句话喻指不受民众赏识的艺术家的处境。

  许多人来到克拉埃公馆前,互相指着阁楼的圆花窗,那么多的黄金和煤炭在阁楼里燃成了灰烬。巴尔塔扎尔路过时,人们对他指指戳戳;经常,老百姓或孩子见到他,便脱口说出一句讪笑或怜悯的话;但勒缪基尼埃注意把它改为赞美之辞说给他听,骗了他又不受处罚。巴尔塔扎尔的眼睛仍保留着思考大事的习惯所赋予的清澈明亮,但听觉减弱了。对许多农民、伧夫和迷信的人而言,这位老人是名巫师。典雅恢宏的克拉埃公馆,在城关和乡下被称为魔鬼之屋。连勒缪基尼埃的面孔也使人们更加相信有关他主人的那些可笑的传闻。因此,当可怜的老希洛人①上市场购买维持生存所需的食品,并且挑最便宜的买时,不听几句辱骂作为搭卖品就什么也买不到;倘若有幸几个迷信的女商贩不怕与魔鬼的帮凶接触而被罚入地狱,不拒绝卖给他粗劣的口粮,他就很高兴了。全城的人普遍敌视这位伟大的老者和他的伙伴。两人的衣冠不整更加剧了这种感情,他们走来走去,穿得活象那些保持得体的外表,耻于求乞的穷人。这两位老人迟早会遭到羞辱。皮耶坎感到当众的凌辱将给家庭丢尽颜面,所以在岳父散步的时候,总派两三个下人在他周围远远跟着保护他。因为七月革命没有促使人民变得毕恭毕敬。

  ①希洛人是斯巴达的国有奴隶,此处喻勒缪基尼埃与巴尔塔扎尔的主仆关系。

  出于无法解释的一种天数,克拉埃和勒缪基尼埃一大早出了门,躲过了皮耶坎夫妇暗中的监视,独自来到城里。散步归来时,他们坐在圣雅各广场的一张长椅上晒太阳,这时有几个孩子路过广场去上小学或中学。孩子们远远瞥见这两个毫无自卫能力、在阳光下笑逐颜开的老人,开始聊了起来。通常,儿童的闲扯很快就变成嘻嘻哈哈;从嘻嘻哈哈又转入愚弄人的把戏,却不知这样做的残忍。走在前面的七八个孩子隔开一段距离站着,忍住笑审视起两张苍老的面孔来,憋住的笑声引起了勒缪基尼埃的注意。

  “喂,瞧见那个秃瓢了吗?”

  “是的。”

  “嗳,他生来是学者。”

  “爸爸说他炼金子,”另一个道。

  “从哪儿?从这儿还是从那儿?”第三个补充说,一面用嘲弄的手势指着小学生们经常互相显露以示轻蔑的身体的那一部分。

  这伙人中最小的那个挎着装满食品的篮子,正在舔一片涂了黄油的面包,他天真地朝长椅走来,对勒缪基尼埃说:

  “是真的吗,先生,你们造珍珠和钻石?”

  “对,我的小民兵,①”勒缪基尼埃微笑着回答,一面拍拍他的面颊,“等你有了大学问,我们会给你的。”

  ①当时男子有义务分教区抽签加入民兵,故勒缪基尼埃称小男孩为小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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