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巴尔扎克 > 卡特琳娜·德·梅迪契 > | 上一页 下一页 |
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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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用的灯放在桌上,父亲大概正在桌前查阅账目,灯光使他回想起天伦之乐和他舍弃的宁静生活。幻影倏忽而过,但十分完整。年轻人环顾这个充满布尔乔亚式和谐的街区,在这里他度过了幸福的童年,在这里生活着他的未婚妻芭贝特·拉利埃,在这里一切都向他许诺生活的温馨和充实;他看到了过去,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他牺牲了一切,至少拿一切去冒险。那个时代的人就是如此。 “不必多讲了,”爱冲动的船夫说,“我们知道他是我们的一个圣徒!如果那个苏格兰人没有下手,他会杀死卑鄙的米纳尔院长的。” “是的,”勒卡缪说,“我的生命属于教会,对于宗教改革运动我作过认真的思考,为了它的胜利我快乐地献出生命。我知道我们为人民的幸福正在做什么。用两句话说,天主教促进独身,宗教改革运动推动家庭。是把僧侣清除出法国,把他们的财产归还给王权的时候了,王权迟早会把这些财产卖给布尔乔亚的。让我们为子女,为家庭终有一日获得自由和幸福而死吧。” 热情的年轻人的面孔,肖迪厄、船夫和坐在长凳上的陌生人的面孔被黄昏的最后一抹微光照亮,构成一幅值得大书特书的图景,因为对它的描绘包含着那个时代的全部历史,倘若某些人的确能够概括时代精神的话。 路德在德意志,约翰·诺克斯①在苏格兰,加尔文在法国发动的宗教改革运动尤其抓住了受到思想渗透的下层阶级的心。大领主支持该运动只是为了与宗教事业无关的利益。参加不同党派的有冒险家,破了产的领主,惟恐天下不乱的投军贵族子弟。但是工匠和商人的信仰是真诚的,并且建立在盘算的基础上。穷苦百姓立即加入把神职人员的财产归还国家、取消修道院、剥夺教会显要人物巨额收入的宗教。整个商界对这桩宗教交易的利润作了估计,把身心和钱财全部投了进去。但在法国有产阶级的年轻人当中,新教遇到了激励毫无私心的青年不惜作出任何牺牲的高尚情操。 ①纳翰·诺克斯(1514—1572),苏格兰宗教改革运动的主要理论家和史学家。 在群众中间永远碰得到出类拔萃的人,心智敏慧的人,他们从宗教改革运动中揣测到共和国,希望在全欧建立联合行省政府①,联合行省在和当年最强盛的国家、由腓力二世统治的西班牙——德·阿尔伯公爵为其在荷兰的代表——的斗争中终于赢得了胜利。当时冉·奥特芒正在构思那部阐述这个计划、在法国传播了这些思想的种子的名着②,这些思想被神圣联盟重新提出,先后遭到黎塞留和路易十四的压制;但在路易十五时代随着经济学家、百科全书派再度出现,在路易十六治下突然大放异彩,并始终受到王族幼支——一七八九年的奥尔良家族,正如一五八九年的波旁家族——的保护。研究思考即反叛。商反叛要么是一位亲王藏身的外衣,要么是一种新统治的襁褓。瓦卢瓦的幼支波旁家族在宗教改革运动幕后蠢蠢欲动。小船在汇兑桥桥拱下飘浮之时,与波旁家族竞争的吉斯家族的野心使问题变得格外复杂;三十年间,以卡特琳娜·德·梅迪契为代表的王权挑动一派斗一派,把战斗继续下去;而后来王权非但没有被几只手拉来拉去,反而毫无屏障地出现在人民面前:黎塞留和路易十四推倒了贵族的屏障,路易十五推倒了高等法院的屏障。独自面对人民,如当时的路易十六,一位国王总会屈服。 ①指一五七九年荷兰北部七省组成的共和国。 ②指信仰新教的法学家弗朗索瓦·奥特芒(1529—1590)于圣巴托罗缪屠杀后不久发表的《法兰西的高卢》。 克里斯托夫·勒卡缪正是热情忠诚的那一部分人民的代表:苍白的面孔透着某些金发人与众不同的刺眼的暖色;头发近乎黄铜色;灰蓝色的眼睛闪闪发亮,美好的心灵只在那儿表露出来;因为他的面孔长得不端正,有教养的人摆出的高贵神气遮不住近似三角形的不规则脸型,窄小的额头只表明巨大的毅力。生命似乎只发源于有点凹陷的胸膛。克里斯托夫与其说是多血质,不如说是神经质,裸露的肌肉多筋、瘦削,但很结实。尖尖的鼻子透着老百姓的精明,正如他的相貌流露出虽无能力通观全局,却可在圆周的某一点上作出良好表现的聪明。长着几根白色汗毛的眉弓象挡雨披檐一般突出,深深的眼圈呈淡蓝色,鼻峰处白得耀眼;这几乎总是极度狂热的表示。克里斯托夫正是鞠躬尽瘁、战斗不息、任人欺骗的人民;才智横溢足以理解一个思想并为其效力,情操高尚不会谋取私利,生性骁勇不会卖身求荣。 在勒卡缪的独子身边,肖迪厄这位热情的牧师,一头棕发,因熬夜变得消瘦,面色发黄,前额好勇斗狠,嘴巴能言善辩,褐色的眼睛冒着火焰,短短的下巴往上翘起,真切地显示出基督教的信仰,这种信仰为宗教改革运动赢得那么多狂热真诚的牧师,他们的精神和勇气令民众热血沸腾。加尔文和泰奥多尔·德·贝兹的副官与皮货商之子形成奇妙的对照。他代表活跃的因,克里斯托夫则体现了果。你们想象不出民众机器的操纵者会是另一种样子。 船夫性易冲动,被露天生活晒黑了皮肤,对夜晚的露水和白日似火的骄阳习以为常,嘴巴紧闭,动作迅捷,桔黄色的利眼好似秃鹫,黑发天生短而卷曲,活脱脱一个孤注一掷的冒险家,恰似把财产押在一张纸牌上的赌徒。他身上的一切都流露出可怕的激情,一往直前的胆量。坚韧的肌肉既习惯于保持沉默,又习惯于诉诸行动。他的神情鲁莽多于庄重。细细的翘鼻子向往着战斗。他看上去又敏捷又灵巧。无论何时你们都会把他当作党魁。倘若没有宗教改革运动,他会成为皮扎尔,斐尔南·科泰斯或毁灭者摩尔根,①一个行为狂暴的人。 ①皮扎尔和斐尔南·科泰斯是十六世纪征服南美洲的西班牙殖民者,摩尔根是十七世纪英国最著名的海盗之一。 裹着披肩坐在一条长凳上的陌生人显然属于社会最上层的阶级。内衣的精细,衣服的剪裁、料子和气味,手套的式样和皮面,说明他是宫里人,正如他的姿态,傲气,冷静和目光表明他是军人。他的外貌首先引起不安,令人肃然起敬。一个自重的人会受到别人的尊重。虽然矮小驼背,但他的举止转眼间能弥补身材上的缺陷。僵局一旦打破,他便露出决断的快乐,和使他变得可爱的难以言传的勃勃生气。他长着纳瓦尔王室的蓝眼睛和弯鼻子,和将成为波旁诸王典型的极其突出的西班牙人脸型。 简而言之,这个场面关系重大。 “喏,”肖迪厄等小勒卡缪话一讲完便道,“这位船夫是拉雷诺迪①,这一位是德·孔代亲王大人,”他指着小驼背补了一句。 这四人代表着人民的信仰,谈吐的智慧,士兵的手和藏在暗处的王权。 “您即将知道我们对您的期待,”牧师顿了一下,让小勒卡缪感到惊讶,然后接着说,“我们不得不把宗教改革运动最重要的机密透露给您,免得您犯错误。” 他住口让亲王自己讲讲——如果他愿意的话,亲王和拉雷诺迪作手势让牧师继续讲下去。和所有牵连进阴谋,坚持只在关键时刻露面的大人物一样,亲王缄默不语,但并非出于怯懦:在当前形势下,他是谋反的灵魂,临危不惧,甘冒杀头的风险;他保持沉默是为了某种王族的尊严,他把这件事留给牧师去解释,自己研究起必须使用的新工具来。 “我的孩子,”肖迪厄说道,“用胡格诺派的话讲,我们即将与罗马娼妓②首次交战。再过几天,要么我们的自卫队死于断头台,要么吉斯兄弟呜呼哀哉。王上和两位王后不久将受我们支配。这是我们的宗教在法国第一次拿起武器,而法国在征服一切之后才会放下武器:事关民族,您懂吗,而不是王国。王国的大多数权贵看出洛林红衣主教和他的公爵哥哥意图何在。洛林家族借口保卫天主教,想要求作为祖产收回法国王位。他们依靠教会,把教会变成令人生畏的盟友,僧侣支持他们,充当其同党和暗探。他们想篡夺王位,却以王位监护人自居,他们想消灭瓦卢瓦家族,却以该家族的保护者自居。我们之所以下决心起兵,是因为事关人民的自由和同样遭到威胁的贵族的利益。让我们把与昔日洗劫过巴黎在法国的勃艮第乱党一样可恨的乱党扼杀在摇篮里。过去非得有路易十一才结束了勃艮第人和王权的争执;如今一个德·孔代亲王就能阻止洛林人故伎重演。这不是一场内战,这是吉斯兄弟和宗教改革运动之间的决斗,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斗;或者我们叫他们人头落地,或者他们叫我们人头落地。” ①拉雷诺迪(?—1560),昂布瓦斯密谋中的领袖人物。一五五九年,十五岁的弗朗索瓦二世即位后,政权落到吉斯家族手中,新教贵族于是在南特组成推翻政府的秘密集团,以拉雷诺迪为名义领袖,计划于一五六〇年三月十九日袭击昂布瓦斯城堡。 ②《新约·启示录》中,异教的罗马被称为“大妓女”,新教徒因此将天主教派一概称为“罗马娼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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