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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我们又开始了无意义的、总是兜圈子的、不认真的对话,并持续了一阵儿。这对话太像是在转圈玩,又像是在听别人交谈。是一种——快要睡醒时,不愿中断自己的梦而急着再次进入梦乡,这努力反倒不能把梦唤回——的心情。我发现,那佯装一无所知闯进心中的觉醒的不安,那就要醒来时梦的虚无的欢愉,正像某种病菌一样侵蚀着我们的心。疾病如同践约一般几乎同时来到了我们的心中。它反作用似地使我们快活起来。我和园子话追话话赶话地开起玩笑来。

  阳光晒黑的脸稍许搅扰了她发下的静谧,但园子那优雅而高耸的发型下,一如既往地、庄重地分布着稚气的眉、温情脉脉秋水无尘的眼、几分厚实的唇。就餐的女客人关注着她,从餐桌旁走过。招待手捧银盘往来穿梭,盘中有只大的冰天鹅,天鹅的冰背上放着冰点心。只见她戒指闪亮的指头轻轻弹了一下塑料手提包的卡子。

  “已经厌倦了是不是?”我问。

  “您快别这么说。”

  听得出她的语气里有种不可思议的倦怠,似和“娇艳”相差无几。她的视线向窗外的夏日的街道移去,继而缓缓说道:

  “我常常犯迷糊。这么着和您见面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迷糊归迷糊,可仍免不了要见您。”

  “因为它至少不是没有意义的负数吧。即便肯定是没有意义的正数。”

  “我是个有先生的人。就算是没有意义的正数,我也没有多少正的余地呢。”

  “真是绕人的数学。”

  ——我悟出,园子终于来到了疑惑的门口。我开始感觉到放任不管那扇只能半开的门已经不行。说不定,现在的这种严谨的敏感已经占据了我和园子之间的共鸣的绝大部分。我距离能使一切维持原状的年龄,还远着哩。

  另外,好象明确的证据突然把两种事态推到了我的面前:可能我的无法表达的不安已在不知不觉间传染了园子,还可能只有这不安的氛围才是我们之间的唯一的共有物。园子继续讲她方才的意见。我努力不让她的话进入我的耳朵,可我的嘴却偏偏轻佻作答。

  “您觉得照这样下去会怎么样呢?您不认为我们已经进退两难了吗?”

  “我敬重你,对谁都问心无愧。朋友之间见个面又有何妨呢?”

  “过去是这样,完全像您说的一样。我认为您很好。可是,我不知道以后咱们会怎么样。尽管没做什么丢人的事,可我常常做噩梦。每当这时,我就觉得神灵正在惩罚我未来的罪孽呢。”

  “未来”这个词的掷地有声之响使我战栗了。

  “我想,这样下去双方总有一天会痛苦的。单等到痛苦以后,不就晚了吗?我们现在做的不就是在玩火吗?”

  “玩火?玩火指什么?”

  “我想这包括很多。”

  “这怎么是玩火呢。大概是玩水吧。”

  她没有笑,一时无语,嘴唇弯曲紧绷着。

  “最近,我开始觉得自己是个可怕的女人,一心想着自己是精神肮脏的坏女人。我要让自己在做梦的时候也不想我先生以外的男人。我下决心今年秋天受洗。”

  我透过园子半是自我陶醉的懒洋洋的告白,反而揣测到了她“循着女人特有的爱说反话的心理正准备讲出不该讲的话”的下意识的希求。对此,我既没有权利高兴也没有资格悲伤。丝毫不嫉妒她丈夫的我,怎能动用、怎能否定、又怎能肯定这资格这权利呢?我沉默。盛夏之中,我见自己的手白嫩软弱,使我绝望了。

  “现在怎么样?”我问。

  “现在?”

  她伏下头去。

  “现在,在想谁?”

  “……我先生。”

  “这么说,就没有接受洗礼的必要了呀。”

  “有必要……我是怕,我觉得我仍然动摇得厉害。”

  “那么,现在怎么想?”

  “现在?”

  发问并不朝向任何人似的,园子抬起了认真的视线。这眸子之美,世间罕见。是一对如同泉水,始终歌唱感情涓流的、深挚的、凝视的宿命式的眸子。面对明眸,我总是失语。我猛地把大半截香烟戳进远处的烟灰缸。细瘦的花瓶一下歪倒,餐桌上到处是水。

  招待走来擦水。看着起水皱的桌布被擦来拭去,我们的心情糟透了。这给了我们提前走出店门的机会。夏日的街道乱乱哄哄让人焦躁。一对对胸脯高挺的健康的恋人袒露着胳膊从身边走过。我感受到了来自一切的污辱。污辱像夏日的烈阳一样烤我。

  再过30分钟,我们分手的时刻就要来临。难以准确地说它来自分别的心酸,一种貌似热情的黯然的神经质的焦躁,使我生出了想用油画的浓涂料重重涂抹这30分钟的心情。扩音器把变调的伦巴舞曲撒满街道,我在舞厅前止住了脚步。因为我忽然间想起了曾经读过的诗句:

  ……然而,即便如此,它,

  也是没有终了的交际舞。

  其余部分忘记了。大概是安德烈·萨尔门的诗句。园子向我点点头,为跳30分钟的舞,随我走进了这极少出入的舞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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