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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七


  沈、姜二人因是少年英俊,奉命和两个可靠贼党紧随新郎身边,暗中保护。一班旧贼先还不愤二人得此荣耀。无奈二人做作巧妙,小贼人又刚愎,新鲜头上,越看这两人越好,大为信任,认定手下人忌妒,执意不听。二人因这两天终日守在小贼身旁,为了庄中尊卑分严,连汪二都见不到,机密虽已送出,到底气闷,再见两个杀父之仇均在眼前,还要假装崇敬,心中气闷到了极点。无奈事关紧要,日前又得汪二密报,说勾十一、廖小鸾和山中诸同门均已来到,时机业已成熟,底下的事不必二人过问,专心报仇,不可随意走开,以防被人看出破绽。另一面又因要随小贼去往君山,第一次便遇到两个面熟的贼党,料知郎公庙漏网的还有不少在此,惟恐被其看破。最讨厌是每人一柄锁心轮虽可拆开,分放在腰问和镖囊之中,只要有人探问何物,小贼一声取看,虽然有话答复,终难免于被人认出。桑老祖孙又无信息,不知来未。再看到贼党势力这等强大,自己这面连船都没有几条,水面不比陆地,如何全数飞渡?先疑人混在那两长条游船之内,可是往来两次暗中窥探,一个熟脸都没有,心中焦急。如其不能成功,大仇已报,便因众寡不敌送了性命也不相干,底下如何是了。几次随同小贼出看,见四方八面的贼党纷纷赶来。贼党声势越来越盛,游船更是排满,直达君山水寨。最前头相隔不过六七丈远近,知由木排穿过水寨,已可步行过去。

  说也奇怪,这般捧臭腿、趋炎附势、爱看热闹的有钱人们真贱骨头,竟不怕道途艰险,花费上许多人力财力远道赶来想要巴结,十九送了重礼。那到得较后船插不进的,还再三托人运动,代走门路说好话,甚而行贿。所有洞庭三湘一带的有钱人少说也有多半会集在此,连湖心洲对岸也都布满了人。等拿喜包的穷人更多,每人也有一朵红花,还送了十顶主人出钱的万人伞与各种喜彩排在岸上。为首诸贼走出,岸上便是欢声雷动。沈、姜二人见这般穷苦人民梢得一点好处便忘了平日所受怨苦仇恨,一见带有大红花的人走出便是乱喊,欢声如雷,心中奇怪。先极气愤,后来仔细观察,看出众人口喊恭喜,面都向着同伴,所说也是从此大家托福均可安居乐业的话,心方一动。忽然瞥见癞和尚、小哑巴也在其内跟着乱喊,并还像是领头的人。另外还有几个不认得的。因这两人天性滑稽,一个虽是哑巴,那怪叫之声十分尖锐。癫和尚装着一个牧童,头上还戴着一顶破草帽,虽将容貌变过,仍可看出,手里那把破芭蕉扇更是一个记号,当时明白过来。知道恭喜之声乃是自己预祝成功,并向敌人示威,不是忘仇媚敌。

  钱、王二贼却高了兴,把起初看到大量穷人的破破烂烂,皱皱眉头,想要设法驱逐,换上整齐衣服的看客的原意已打消。再说当地大片田地上都是他手下的穷苦佃农。只有湖边一片沙滩地势荒凉而又偏僻,城内外的人久居本地,都知他的威风。大量田上后面又是以前庄园,虽然楼台亭阁花木甚多,照样张灯结彩。这为首父于叔侄三人自从迁往两处沙洲新居之后,旧居一月也难得去上一次,内里所住都是老少三贼早已失宠的妻妾,或是受罚禁闭的妇女,以及许多亲族和党羽的家眷。平日照例不许生人入境,地方虽大,谁也不敢走近一步。离城又远,真有钱的人又都上了游船,一般普通商民好似齐了心,谁也不肯顶着太阳,由湖边小路往来跋涉,至多去往岳阳楼上远远望上几眼,想换一批看客还办不到,因此非但没有驱送,反倒添了十柄万民伞。

  沈、姜二人看了这些假门假事心中好笑,知道一癫一哑最是胆大淘气,见他抢在众人前面,不住摇头晃脑,做些怪相,一点不怕人看出,恐露破绽,便各退回。心中仍觉仇敌强盛,来的这班人多半不会水性,由两列游船往来虽可过去,无奈贼党戒备森严,设想周到,几于步步为营。湖心洲虽非真在湖心,中间也有十来丈的水面,随意往来也非容易,何况人少不行。一面听说钱、王二贼自命世家,头一个月新居设在湖心洲老庄之内,还要新娶来的贼媳和狗子修上几天子媳之礼,满了月方始移居苦鬼滩小贼所建新居之内。跟着便和吴枭联合,勾通城中文武官吏,迫令投降;共图大事。吴枭只此一女,又觉女婿文武全才,甚是宠爱。本来哪一面的势力都不算小,恶贼、恶霸再合而为一。文武官吏明知不问,反而全数前往道喜,并代官亲办上几只看热闹的大船。因受主人优待,只管每船均有吴枭派来明为保护暗中监视的贼党,毫不在念,反倒因此得意。不是吴枭不许外人多事,乱了他的章法,上来先就推谢,连随带的官兵差役都派出去为贼助威帮助镇压了。这时,外面由过礼起已连热闹了好几天。

  到了正日,越发锦上添花,由湖心洲到君山好几里长一条水面均被灯彩锦绣布满,照映波涛之上。以前两座旧庄院和号称富贵庄的苦鬼滩又都扎满灯彩,与君山湖心洲两地远近相映。这几日天又作美,老是晴日当空,波平浪静。天气虽然炎热,游船都有凉棚,船窗大开,四面当风,又泊在湖心一带。由新房起直达君山大寨都是锦绣结成的芦棚,上面布满灯彩。内里香花罗列,并有专人当时喷水。棚扎得又高又大,两面却是空的,边沿上花草纷披,看去都觉着爽快,感不到一丝暑意。卖冰水瓜果等消暑之物的小船又是此去彼来,尽量供应,接连不断,只要有钱都能办到。看客们起初坐卧在船舱内外凉榻藤椅之上,随意观赏,作乐消遣。有的还在饮酒赌博,变方设计享受,舒服到了极点。便是专制帝王软硬兼施、暴力与巧计结合制造出来的太平盛世也无这等豪奢盛况。(本书凭空创作,全出作者臆造,读者也许以为言之过甚,实则旧社会的统治剥削阶级穷奢极欲往往出人意表,甚而过之。这段情节描写全仗大片湖面陪衬,与昔年一般实景并不十分违背。读者如阅过《梦梁录》、《武林旧事》、《陶庵梦忆》以及宋、明、清人的有关统治阶级行乐、丧祭喜寿、出巡等等记载,便知作者理想中的描写非全无所据也。)等到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静影沉壁、日落月上以后,那更是火树银花照耀湖波,笙歌四起响震水云,酒肉喧腾通宵不断,豪奢狂纵之景简直出入意表。

  当日因是迎娶之期,又是六月十六月色最圆之时,天气比前两天还要晴朗。男女两家首恶最怕是煞风景的暴雨,万想不到最易变天的六月洞庭湖会有接连几天晴日。连偏东雨都未落过一次,大风也未起过,均疑教主行法所致。妖道只是捋须微笑,既不答应,也不否认。群贼自然归功于教主的法力和两亲家的福气。为首老少诸恶更是居之不疑,满脸笑容,得意洋洋。全寨全庄仿佛都被喜气笼罩,而一般醉生梦死的有钱游客为了表示恭敬,大热天里全都衣冠楚楚,静等喜船过去。有的并还深悔,早知主人这好,与传闻迥不相同,不该存有戒心,未将年轻妻女带来,将此千载一时机会错过,以后再想见此世面决非容易。

  尤可佩服是那许多穷苦的人把沙湖对岸的沙滩简直布满,并还打着许多万民伞,密压压这大一片,少说过万,见了主人那样欢呼,每人拿到两个粗麦饼竟会那么高兴。头两天还只得千把人,这时人和蚂蚁一样,突然大量涌到,那么穷苦的人竟会这样恭顺,感德畏威,丝毫不乱,任凭岸上恶奴散发喜饼。因主人一早下令不许驱逐他们,好在隔着十来丈水面,他们赤手空拳做不出什么事来,乐得表示大方,就多分点粗饼出去也极有限。不料来人这多,事出意料,上头正忙,快要出发之时,不敢前往请示,除非主人自己下令,还不敢像往日一样随便鞭打凌辱。舟后一带又被大片高楼大屋遮住,不会看见,所办粗饼决不够分配。知道这般饿红了眼的苦人只要有人一声怒吼,立起暴动,自己只得二三十人,虽然带有刀棍,只得两条小船,逃回尚可,如与动手,多大本领也无用处。这样热闹日子偏被派到这等苦差事,多半越看越心慌,除水寨派来的两个头领和几个帮助发散的壮汉,都恨不能脱身回去。心正咒骂,仇云生忽然带了十来人押着两大船麦饼赶来分散,并令苦人分成许多起,公推两人来抬食物。因其上来发话得体,苦人全都点头静听,驯羊也似,无一喧哗。散完两大船还不够,当日麦饼又是加大,足够吃两三顿。仇云生说:“尤、胡二位头领见当日人多,恐有喧哗,这点小事又不便惊扰主人,幸而昨日听主人一说便早防到,自出私财,连夜在水寨中赶制麦饼,索性借此收买人心,以为将来招兵之地,无须再去禀告。”那班苦人看去又比平日老实得多,内中还有不少穿得虽旧、带有包裹干粮的勤苦耕农。虽然人较精神,看那粗手粗脚和紫黑色的头面,明是由别处赶来看热闹的耕农小贩,毫无可疑之点。云生分配主意义好,没有一个争先抢夺,也无一个多领。麦饼更是放完一船又来一船,众恶奴见状方始放心。云生又说:“他们都是本分农民,有热闹看,还可白吃,哪还闹事?诸位辛苦了些时,难得有此机会,不妨请回,由我新来弟兄照料足够。”众恶奴巴不得能够回去,于是照看的都是尤、胡二人的手下。

  游客觉着平日遇见几个有气无力的灾民都难应付,不给一点吃的决难打发,人少还可以武力驱逐,人数一多,稍微一逼,立起暴动。主人这样豪富,举动如此狂奢,上万穷人看了不曾眼红,居然如此安静,实是意想不到之事,有那卑鄙无耻专捧臭脚的人们并还造出谣言,歌功颂德,说主人平日如何豪侠仗义,乐善好施,所以穷人如此归向。否则不会如此欢喜恭顺。谁也不曾想到这班人怎会衣食不周,面有菜色,卖儿卖女,啼饥号寒,朝不保夕,他们都是勤俭耐劳,生有双手,终日力作的诚朴良民,怎会穷苦到这样地步?这是谁给他们造的灾难?而为首男女恶贼也和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平日穷奢极欲、骄狂放纵、无边享受,空生着两手,连一小桶水都提不起,自生以来从不曾出过一点力,那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大量金银财货和洞庭湖的水一样随便挥洒流出,是从哪里来的?用过之后,又从何处去得补偿,还要使其增加,越来越多?这大量苦人的心里又是什么想法?只知一味势利,爬不上去,巴结不到本人,却在同辈之间互相造谣,编些谎话,捧别人臭脚,以表示他的多见多识,以为夸耀,真不知为了什么!说他丧心病狂,是个疯子,这类少数的人渣偏又随时随地均可发现,并且照样和人一样说笑谈论,头头是道,绘声绘色,惟恐不至,岂非怪事?这且不提。

  当日亲迎大典,由一清早便由双方八十条浪里钻合成的游巡队先在两地左近方圆十里之内掠波飞驶,游行示威,未了驶入船弄之中,排成行列,作为开路。小贼所坐龙风舟高搭凉棚,五彩喜舆放在船头,用十六个鲜衣花帽的男女俊童抬起。小贼独坐五丈来长的大船中心。沈、姜二人全身披挂,同另外两个少年贼党分立左右。由船头起直达船尾都是本领高强的贼党所扮成的卫士。两边舷上各有十六名彩衣壮汉坐在特装的舷底下面,各拿着一柄朱漆的桨,和龙舟一样缓缓划行。前后各有一队手提香花提炉和各种精巧富丽仪仗的乐队。前后的大仪仗彩船都做得和龙舟差不多少,只是当中加宽,船头可以立人,但没有棚,上面整整齐齐,立着各种乐队仪仗之类,共有三十六条之多。后面的三十几条有篷的船尚不在内,合成两三里长一条彩虹。

  吴贼虽在事前下令当日不许船过,仍有不少人雇了小渔船在远处遥望,因其相隔尚远,巡船查看了两次,都是湖边渔民,没有可疑之迹,往来禁地之外,寨主大喜之日,自恃人多势盛,也就听之。钱耀祖最喜夸大,好盛名,又做过几任大官,高兴头上听说此事,反倒命人带了喜饼前往散发慰劳。巡船见男家如此,又当迎亲在即,随便查问了几个,便到了集队时光,也就不曾挨船追问,各自赶往男家,转眼出发。小贼当日这番得意,真仿佛自己业已做了皇帝神气。那船缓缓开动,在两列游船欢呼贺喜声中驶将过去。小贼坐在特制的龙风椅上,头都未点一下,众人还是恭维羡慕,赞不绝口。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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