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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八


  虎儿等回崖之后,康、连二猱点起火炬,二次又搬出果品食物款客。虎儿坚留涂雷用完晚餐再走。因清波上人已久断烟火,黑蛮山周围千百里,到处都是穷山恶水,奇峰怪石,铁花坞境极灵秀,可供修道人果腹的山粮却绝少。上人每日闭洞虔修,无暇他去。而涂雷年幼道浅,所学又是降魔出世的功夫,不能遽绝食饮,求粮不易,所以自幼出家,并未禁其肉食。可是上人不欲无故杀生,又不许涂雷远离洞府,经年中除偶猎一两只为害生物的猛兽外,涂雷日常多半以少许松子、黄精之类为粮,难得大嚼一回,至于鹿肉之类的驯兽,简直从未吃过。不比虎儿,自身既无拘束,更能驱使群兽,有猿、虎、二猱随时服侍,好多珍奇的山肴异果,都成了他家常便饭。白猿又给他酿了几瓦罐果子酒,香冽异常,醇美无比。今日遇上佳客初来,恨不能把所有家当全摆出来待承,罗列满前,殷勤劝嚼。加以猿猱灵慧,争先捧奉,应接不逞,涂雷大半都没见过,吃到口里,更觉腴美非常,不住口开怀食饮,越吃越高兴。涂雷笑对虎儿道:“师弟,你小小年纪,一个人住此荒山,竟有许多好东西吃。听你说,这都是白哥哥和康康、连连替你弄来的。我人小食量却大,如非略知服气的话,早饿死了。我那里出产少,师父又不许随便打野东西吃,除师父两三年难得一回去城市上带些米粮回来,能吃上些外,每日只吃一点首乌、黄精。最焦人的是剥松子仁吃,费了好多事,肚皮还是空的,我一赌气,就懒得吃了。虽然因我学习吐纳导引,从不知饿,但总觉极少有吃够的时候。方才你到我那里,连果子都拿不出一个来,真怪寒酸的。几时我也能够有像它们三个这样聪明的猿猱,我就喜欢极了。”白猿便叫虎儿告诉涂雷说,它此去岷山,那里同类甚多,必代他物色一个灵慧之猱带来,供他驱使。涂雷益发心喜。

  一会儿,吃了个酒足肉饱。天已深夜,正要说走,又想起洞中没肉食,无法喂那四豹,发起愁来。虎儿笑道:“师兄你真想得到。要照你说,我有这么多豹儿,它们肚子虽没虎大,一个大豹儿也和我吃的差不了多少,一只大肥鹿不过够七八只豹儿吃的,我还喂得起么?它虽归你收养坐骑,吃的它却自会去找的。我过斑竹涧时,见近侧不远山坡上,灰的黄的一大片,羊儿很多,那都是它们口里的好东西。这里老豹儿都有点灵性,它们跟随我们不去,一则是怕康康、连连;二则是山外土人打猎的人多,因我们有本事,遇上时好护庇它们,不许山人伤害,它们图的只是这一样。要图吃的时,我一个人就有白哥哥和康、连帮助,也找不了许多,那每天不叫人心焦死么?它们自从归我,我第一不许它们不听我话就伤人;第二找吃的,得由我成群带了出去,不许单走。因有白哥哥、康、连两个帮助,力大腿快,眼睛又尖,打上一回野物,就能吃上好几天。多余的风干了,防备下雨、下雪不能出门时吃。从没操过一天心。你共总才四个,焦急啥子?我另送你四条肥鹿腿,四条黄羊腿,都是一条鲜的,三条风干的。怕师叔等久,你自驾剑光飞回。我叫康康、连连用草藤扎好,挑两个大豹驮着,由白哥哥随后给你送去。可留一半自吃,一半作你头一回给四豹打牙祭。”涂雷闻言,喜得没口子称谢。出来时久,不便再事留连,方与虎儿握手殷殷,订了后会,出洞驾剑光破空飞去。

  白猿忙与康、连二猱将八条羊腿扎好,连夜押送前往,未明回转。虎儿累了一日,已是睡熟。白猿将他唤醒,说肉送到时,涂雷同了四豹正在洞外守候,见白猿去甚喜。现在大援已有,二猱从此驯服,诸事就绪,你我早晚终须分手,不如早行。因叮嘱虎儿厚结涂雷,谨守清波上人之戒,静候仙缘到来。自己事一办完,便即归来。纵与禅师同至,也必先期赶回送信。虽然早去数日,却可早日相见,也是一样。虎儿万不料它当夜就走,闻言猛然惊起,再四坚留。经白猿力说利害,此行愈早愈妙,虎儿知留不住,只得含泪出洞相送。黑虎和二猱已早得信,伺伏在侧。自猿重又向虎、猱告诫,善事主人,勿得擅离,防虎儿日久淡忘,切忌往斑竹涧去。说罢,与虎儿作别下山。这时晨光欲吐,残月初坠,只见白猿化作一条白线,其疾如矢,出没昏林暗影之中,俄顷不见。虎儿目送白猿去后,直到看不见影迹,方始怏怏回洞。

  由此,涂雷每隔些日,必来虎儿洞中看望,并将乃母给的古玉符转赠虎儿,作紧急时防身御邪之用,两人成了至交莫逆。虎儿日常无事,便骑了黑虎,带着康、连二猱,驱使群豹满山行猎为乐。一晃数年,无事可记。中间涂雷业已下山两次,往往一去经年。白猿也没归来。虎儿越发觉着不惯。

  这日虎儿正苦念白猿、涂雷,康康见主人心烦,劝主人出游解闷。连连又说:早起出外采鲜果,因为时当秋暮,附近果林都是桃、李、梨、杏之类,业已过时,想往离此较远的红橘山去看橘儿熟未,就便挑几个红大的橘儿回来与主人尝新。归途因追一只落单的小角鹿,走岔了道。远望邻近高峰上面,花开甚奇,花旁似盘着一条红蛇。同时峰下面还有好些竹楼。天已不早,恐主人起床呼唤,又恐遇见生人,言语不通惹亨,赶了回来。主人日前因青裸早吃绝了种,老是想吃。那谷中山民必有主人爱吃的东西,何不前去和他要些?说时天已将近黄昏。照例,虎儿傍晚归来,即在崖前驯兽为乐,不再出游。只因以青稞、兽肉为粮,久不食米谷,想换一换口味,加以性又爱花,闻言立被说动。忙唤黑虎,却不在跟前。康、连二猱到处寻呼不见。连连一问豹王,说黑虎自随虎儿出猎归来,没隔多一会,便往南跑了下去,走得飞快。连连听黑虎所去之处正是同路,才想起适才曾和它说过凌晨往红橘山之事,莫非他已先去?便和虎儿说了。虎儿近来益发身轻体健,神力大长,翻山越岭,其捷如飞,本用不着骑虎,又当望后一二m司,月光正明之际,以为路上可以与虎相遇,便率二猱赶去。恐惊山人,连豹群也不带。

  那峰相隔约有二百里远近,在一个深谷的尽头处,偏向红橘山西南二十来里。外有茂林密莽掩蔽,内中藏伏不少山人村寨,田园屋舍,渔猎畜牧,别是一个天地。虽有出入之路,便是谷中山人,也经年难得通行。外面看去,只是丛草森林,荆棒匝地,密压压连山蔽野,一望无涯,形势险恶异常。

  虎儿行至红橘山,已是黄昏月上。望后明月,分外皎洁,加上秋空晴霁,万里无云,似一个大晶盘低悬于林梢崖角之间。仅有数得出的数十颗明星,稀落落散置天空,与它做陪衬。清光所被,照得近岭遥岑,岩石草树,明澈如画。越觉静旷寂寥,夜色幽丽。虎儿不禁脱口喊了声:“好大月亮!”极目四顾,月光下除却来去红橘山的那条山路而外,到处都是林木藉翳,丛莽茂密,随着山势高下起伏,看不见片石寸土,脚旁时有不知名的野花秋菊之类,在微风中亭亭摇曳,淡红浅翠,薄紫浮金,五色缤纷,天生丽色。再被月光一照,花上面又泛出一层异彩,恰似雨花台的五色宝石,浸在玉碗清泉里一般珠圆玉润,更显明洁。有时清风吹动,花影娟娟,因风零乱。紧跟着便是密莽波颤,簌簌有声,林枝舞动,声如涛涌。真是奇景万干,笔难尽举。虎儿虽然久处山中,因守白猿行时之诫,绝少夜出;所居山崖,石多树少,纵然多植奇花,皆由人工布置,加以年幼,胸少丘壑,那比得上这等天然雄奇幽丽的境界。佳景当前,只觉应接不暇。暗忖:“这里以前也曾来过,春夏时满山是花,都不觉怎样,想不到夜间景致这般好法。”由此动了夜游之想。

  正想把脚步放慢,沿途观赏流连,不舍疾走,康、连二猱忽引虎儿往左一拐,走向树林之中。林森枝繁,尽是松、桧、槐、捕之类的千百年间老树。上面乱柯虬结,互为穿插。下面一株紧挨一株,密匝匝排立挺生,大部数围,小亦成抱。人行其中,最密接处直须斜肩侧背而过。隙地上又时有丛草没胫,荆棒碍路。若在春夏之交,镇日阴暗,冥如长夜,草更高密,几及林枝,休想见着一线天光。幸是九秋时节,山风劲道,木叶多脱,草莽也渐黄萎,除了几种长春的树木而外,有的地方还能从无叶繁枝中漏下些月光,化为无数条粗细横直的暗影交织地上,略可分辨方向路径。

  虎儿入林走没多远,便不耐烦道:“路这样难走,老黑也没找着,多会才到呢?”连连道:“这里要抄近些,还不是正路。主人嫌黑,我们绕过去吧。”说罢,领了虎儿,经行之处,尽是松柏等类的长春林木,比先走的一段还要阴森黑暗,丛草荆棒却不多见,路也平坦得多。虎儿正要喝问,地势转高,攀越过一条崎岖的岗脊。再走不一会,便走向入谷的幽径。前半截仍在森林之中,路宽丈许、数尺不等,时有危石肢陀间阻。径颇弯曲,如无连连引导,即便得入,照样也要走迷。谷中山人当初为辟这条通路,曾将当路的林木砍去,道侧虽是老树参天,却不甚妨碍天光。松风稷稷,清荫匝地,人行其中,别有一番幽趣。虎儿不禁又高兴起来,一催二猱,便撒开腿往下跑去。

  约行七八里路,进了谷口。那谷上下四方俱有林莽包蔽,隐秘非常。谷口甚狭,谷内却极修广。虎儿见两边山腰上俱有梯田,高低错落,时有竹楼依崖高建,芦棚木架,制甚粗劣,没有青狼寨所居精细。过时屡屡闻见血腥之气。越往里走进,竹楼越多。只是静悄悄的,不见一个山人影子,也没听到一点声息。心想:“山民爱月,今晚月亮这么大,天黑没多时候,难道都睡熟了?”想唤出人来问话,还没张口,连连在前面想也看出有异,已往一所竹楼上纵去。只探首人门看了一看,便即纵落,又往第二所竹楼纵去。接连几所,俱似不曾见人,一望而下。虎儿追过去问道:“上面都有人么?”言未了,忽听远远传来一声虎啸。虎儿和康、连二猱一听,便知是黑虎被陷,呼唤二猱求救之声,俱都大惊,更不暇再说别的。虎儿忙喝:“老黑吃了亏,在喊我们,你两个还不快走?”

  康、连二猱原是神兽,耳目是最精灵敏锐的,又能绕树穿枝,踏叶飞行,捷逾飞鸟,真走起来,自比虎儿要快得多。知道黑虎寻常人欺它不了,这求救之声,尚是第一次听到,必在危难之中无疑。没等虎儿把话说完,各自跃上高处,首先引吭长啸了几声,其音清越悠长,响振林樾。啸罢飞落,空谷传声与四山回响,兀自嗡嗡不歇。二猱向黑虎打了回应,又向家中豹群遥啸,发下号令。便即纵落,脚一点地,长臂向上一扬,身体向前一蹿,月光下便似两枝离了弦的金箭,当先往前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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