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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〇


  石玉珠朝那两席一看,共有十一人,虽是些豪华少年,却无浮浪之气,与寻常纨袴不同,只是对月纵饮,也未携有妓女,神态也颇端庄。听其口气似已看出自己不是庸流,本来没想答理,及听到未两句,忽然心中一动。略为沉吟之际,那发话的正是席中主人、杨永的好友张其泰,文武双全,人品极好。此席本来约有杨永,因为君山之事,托病未赴。石玉珠一上楼,张其泰便看出异样,只苦男女之嫌,恐生误解,未敢遽然延款。恰好伙计冒失逐客,乘机发话。及见玉珠目注全席,面色转和,觉出不致坚拒,张其泰随即起立,恭礼说道:“今夜洞庭月华清丽,君山十二螺岚光浮动,水天一色。因觉清景难逢,约请同社友好,对月小酌,遣此良夜。只水云村主杨大兄一人因病未到,正引为憾。不图上仙宠临,凡夫俗子,原难奉侍壶筋。但上仙编袂云鬟,独对湖山,未免稍嫌寂寞。现拟重整杯筋,再治粗肴,以邀宠幸,不知上仙亦能鉴察愚诚,略此须臾云泥之分否?”石玉珠本有允意,又听是杨永之友,料是端人,慨然答道:“贫道浪迹江湖,漫游过此,月夜闲步湖滨,久闻岳阳楼风月名胜之地,遥望灯烛辉煌,以为人皆可临,不料诸位贵客在此夜宴,竟作不速之客。贫道饮食不久,盛筵不敢奉扰,对月清谈,尚可奉陪。”张其泰这一对面,越看出玉珠容光照人,清绝尘间。尤其是那一双剪水双瞳,精芒隐射,与凡人迥乎不同。打扮又与杨永所遇女仙相似,如非座中有人认识绿华,几疑便是一人。闻言大喜,知道仙人多不喜食烟火之物,便不再勉强。同座诸客看出仙人有了允意,早把上首一面空出,令伙计撤去残席,纷纷上前见礼,来请人座。张其泰笑着道:“上仙必不喜烟火,稍喝两杯,略进点水果如何?”石玉珠也不客套,笑谢入座。互通姓名之后,便问日里楼上有何异事。

  原来君山在岳阳楼的西面,相隔水面只十五里,天色清明,一望人目。日里湖中排教斗法时,岳阳楼上先去了两个女客,在楼角僻处要了一壶清茶,凭栏观湖。这时同席恰有二客在邻桌品茗清谈,因杨永这一伙朋友均常与江湖英雄异侠交往相近,颇有识见,又是上次和杨永在一起见过林绿华的两个。二女一到,便看出不是常人,便留了心。假装闲谈观湖,暗中察听二女言谈动作。内中一个年轻貌美的,忽对年纪稍长的一个低语道:“你看出君山上面并无什迹兆,你说那话,怕那伙妖孽无此胆大吧?如由我二人发难,漫说难期其成,就算侥幸,造下这场大罪孽,却是无法抵补呢。依我之见,无事便罢,你所闻如确,不如通知峨眉道友,请其令人防范。我们不与对方结怨,还可积些功德,岂不是好吗?”年长的道:“你总是顾虑大多,连君山都不肯去。事情如有形迹,必在后山和湖底一带。这等远望,虽只十余里之遥,到底难于详察。我看还是到君山走一回的好。”年少的方要答言,年长的忽然侧耳一听,失惊道:“后山地中雷鸣,必有原因,我们就去如何?”

  年少的答道:“白日耳目众多,这伙妖孽纵无忌惮,也不至于在未有眉目以前如此任性猖狂,惊人耳目。这地底雷声甚小,不是芳姊一说,我也几乎忽略过去;如是常人,便近在咫尺,也至多觉出地底微震,不易听出。发雷人分明有意隐秘,妖人决不会在大白日里下手。十九是妖人的对头乘其日间无备,潜入妖人行法之地,暗中破坏所设妖术邪法。你听雷只响了一声,现在只是一点震动的余波,底下并无回音。遥望君山上面并无异状,不是来人法力太强,便是妖人不在。芳姊拉我到此,本意相机行事,得点现成便宜,不愿树敌作对,自惹烦恼。各正教中道友,我们相识颇多,此时前往,如与相遇,不特难于措词,以后更难伸手。万一到时破法人已走,众妖党忽然闻警赶回,或是本来在彼,无心相遇,…定把我二人认作他的敌党,当作仇敌看待。这伙妖孽一与生嫌,便纠缠不清,岂非惹厌?为今之计,只有坐山观虎斗,不论何方,均不与之明敌,才可收那渔人之利;否则稍一失措,便许闹得一无所获,树下强敌之外,还要吃亏,才不值呢。据我观察和芳姊日前所闻,事机还早,此时不过开端,我们踪迹越隐越好。真欲探个底细,也应候到深夜,对方正待施为之际,用我们法宝隐身护体试一查探,得了虚实,立即避开。时机未至,固然不应出面;就到了时机,也应看事而行,能取则取,如有贻患,或是为害生灵,不是我二人之力所能防御,那也只好作罢。便是内有多么灵奇的前古至宝,也只率舍去,丝毫不能妄动了。”

  年长的闻言,呆了半晌,冷然说道:“此事不冒点险,不能有得。霜妹如此胆怯谨慎,我们十九无望的了。”年少的答:“那也不一定。我自隐居天平山这些年,虽不敢自夸道力精进,对于善恶取与之间,颇知审慎。定数所限,不可强求。这次如非芳姊发现玉碑禹碣,我二人又是多年患难骨肉之交,休说另换一人,便我自己也不会来了。”年长的道:“我们仗着那两件法宝和先师所遗灵符,下起手来,甚是隐秘神速。况又不是想得那钟,只是乘机取一两件,便十分满足了。既不妨害全局,使有陆沉之忧,更不致被双方警觉。事无人知,有何可虑,值得如此胆小?”

  年少的偶一回顾,瞥见那少年默坐在侧,相去颇近。随转脸过去,微笑道:“芳姊以前好些烦恼,都吃亏在大意两字。你道事无人知么?就拿我二人所说的话,恐已有外人听去了呢。”因杨永二友坐处前有楼柱,二女初到时,见楼角地势偏狭,无什茶座,一心注视君山,又见楼上全是一些俗人,不曾往柱后查看,就此忽略过去。虽是并肩凭栏,喁喁小语,声音甚低,无如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少年人耳朵又灵,虽未详悉,也听去了一个大概。

  年少的话才出口,年长的突地面色一变,立时回过头来。总算不该吃苦,二友人又机警,早从侧面看出年少的虽是美貌温和,年长的却是眉宇之间隐有煞气,似不好惹。闻言自知被其识破,恐防触怒,立时同起,倚向身旁另一面偻栏上,假装指点湖山,纵情说笑,若不经意之状。同时事有凑巧,一个年轻茶伙色迷蒙心,见二女风韵天然,误认作跑江湖的女子,竟欲探她们口气,代向人拉拢,于中取利,恰由别的茶座上走了过来,到了二女身侧立定,一面暗窥秀色,一面盘算用什话语兜搭。

  年长的心中有事,贪念甚炽,偏生所约同伴比她恬淡把稳,彼此意念相左。但是所谋的事孤掌难鸣,非那同伴相助不可,所以尽管心中烦恼,还不得不屈己从人,不便违忤。素性又甚刚愎,此时正是气在心里,无从发泄之际。忽吃年少的拿话一激,本是借题规诫,劝她不可自恃机密,无人察觉,却将怒火激动。先前一味盘算,本没留意二友在侧。猛一回顾,正看见那茶伙站在身侧,面带诡笑,眉眼似动非动,一脸不正经的神色。误以为有意窥伺言动,同伴所指便是此人,适才所说的话多半已被听去。一个寻常茶伙计虽然无碍,但在气忿头上,不禁勃然大怒,口中微喝得一声:“鼠辈敢尔!”跟着回手一扬。年少的知她错认了人。觉出旁坐二人不似浮浪少年与市井好恶之徒,又见年长的动了真怒,知她手辣,便不肯再行指明。又见那店伙神情异常鬼祟,隐带轻狂,看他样子也不是善类,也应稍加惩处。及见年长的猛下毒手,又觉小人无知,罪不致死,此罚太重,心念微动之间,早把手略抬,往横里稍推了推。随口低语道:“这类无知小人,并非有心如此,芳姊何苦和他一般见识?”二女动作虽快,相隔身侧店伙还有好几尺,手未沾人。除年长的面色发怒外,年少的仍是笑脸,外人决看不出中有杀机。别的茶座相隔更远,简直无人看到。

  那不知死的茶伙满想设词勾搭,一见二女先后侧身回顾,心方一喜,刚赔着一脸狡笑,未及开口,猛觉出年长的二目寒光炯炯如电,迎面射来,一脸煞气,神色大是不善,由不得心中生畏。刚刚吃惊,猛又觉一股疾风劲力擦身而过,在肩头上好似扫中了一些,当时有些麻木,还不知自己死里逃生,人已吃了大亏。只为年长的威严所慑,觉出二女不是好相与。同时别座两个熟客又在指名相唤,只得搭讪着问了句:“要什酒点不要?”年长的方把脸一沉,年少的已先答道:“我们不要,你这人气色不好,快找医生去吧。”茶伙不知就里,便往别座退去。

  二友终是少年胆大,尽管故作望湖,生了戒惧之心,仍在暗中偷觑。瞥见二女相继向茶伙扬手,微闻疾风飒然,二友本来内行,知道对方业已出手伤人。不问是否道术中人,能有这等内家气功,也是登峰造极之流。年少的适才的话,分明是指自己,茶伙无知,恰在此时赶来,做了替罪羊。再不见机,年少的稍为指明,自己决非其敌,立有性命之忧。这才真个胆寒,不敢在侧逗留,互相晴中一扯,假装循栏游望,各捏着一把冷汗走了开去。

  二人到了人多之处,另寻一座坐下,留神回顾,见二女仍在面湖密语,并未注意自己,心才放下。忽见众客纷纷往湖面楼栏前抢去。抬头一看,原来湖中排教斗法,船一排迎面对峙,各停在急浪之中,正在相持,因相隔得远,别的看不真切。这类事,每年湖上常有发生,有时斗法的人还在岳阳楼上暗中施为作梗,无足为异。觉得这时窥察二女正是好机会。见楼阁除二女坐处外,身侧栏上已挤满了人,俱都定睛遥望,不时互相耳语,无一大声发话的,忙也觑便掩向二女近侧人丛中,故作观斗,暗中偷听。

  待了一会,忽听年少的微噫了一声,说道:“那小船上少年所用隐身法,极似你昨日所说老前辈门下家数。小船又自君山驶来,必与适才雷声有关。此老如派人来,我们更是梦想。他这隐身法,我还略知一二,不如寻见这两少年,问个明白。如是无心来游,不妨仍照前议行事;否则,只好作罢,免得徒劳,还要吃亏,就更冤枉了。”年长的意似不悦,答道:“我此行原仗霜妹一人大力相助,进退成否,以你为主。其实我也不是贪心,实为事如有成,或能了我数十年的心愿而已。此老如真出头,实在可虑。我们先探明了,再定行止也好。不过你主事须隐秘,这一向人探询,岂非自泄机密,于将来是否有害呢?”年少的道:“事情哪能万全?不发现此老派有人来,也就罢了;现既发现,不慎之于始,必贻后悔,此老岂是能瞒得过的?”说到这里,忽然回头朝二友看了一眼,口角微带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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