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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指拨算盘间 睡卧敌阵中


  众人眼光都望着袁承志那条腿。黄真把铜笔交在左手,只待吕二先生把袁承志点倒,立即出手,先救师弟,再攻敌人。只见袁承志一腿横扫,将要踢到金条,吕二先生那枝烟袋又是快如闪电般伸了出来,向他腿上点去,岂知袁承志这一腿却是虚招,对方手臂刚劲,早已收回。吕二先生一点不中,烟袋乘势向前一送,袁承志右腿打了半个小圈,刚刚避开烟袋,轻轻一挑,将那块金条挑了起来。他右足并不停顿,继续横扫。吕二先生也很了不得,烟袋一挥,向他后心猛砸下去。袁承志一弓身,如一枝箭般向右斜射,左手向挑起来的金条上一拍,那金条也向右斜飞,同时左足在吕二先生踏定的两块金条上一足踢去,两块金条登时飞起,他右手扬了三扬,三块金条一一落在袖里,当下气定神闲的站定,说道:“这些金条我可都要拿了,吕老前辈的话不能不算数吧?”

  他这几下手法迅捷之极,众人只觉一阵眼花缭乱,等到两人分开,袁承志已把金条接入袖里。这一来,连石梁派和龙游帮的人都不自禁地叫起好来。吕二先生的老脸红得发紫,更不打话,左掌飕的一声向袁承志劈来,掌刚发出,右足半转,后跟反踢,踏向对方胫骨。这是鹤形拳中的怪招,双掌象征仙鹤的两翼,用以扑击对方,而两双脚一伸一缩,忽长忽矮,就如白鹤相斗一般。袁承志没有见过这种怪掌,一时不敢欺近,远远绕着他盘旋打转,越奔越快。吕二先生见他不敢接近,以为这小子身手虽捷,功力却浅,登时起了轻敌之心,哈哈一笑,举起烟袋在口中吸了一口,喷了一口白烟。袁承志转了几个圈,已摸到他掌法的约略路子,见他吸烟骄敌,正合心意,忽然纵起,劈面一拳向敌人鼻梁打去。

  吕二先生吃了一惊,想不到他居然如此大胆,倏然纵起,举起烟袋一挡。袁承志拳头变掌,在烟管上一搭,夹手将烟袋拿住,吕二先生用力向后一扯。袁承志早料到此招,乘他一扯之际右胁暴露,一指戳去,正戳在“天府穴”上,吕二先生右边身子一阵酸麻,烟袋已经脱手。袁承志一瞥之下,见青青笑吟吟的瞧着他,一脸喜色,心想索性再让她开开心,把烟袋倒转,放到吕二先生胡子上。烟袋中的烟丝刚被吕二先生一口吸得很旺,胡子登时烧焦,一阵青烟,冒了上来。黄真叫道:“师弟别胡闹!”袁承志张口在烟管上猛力一吹,烟丝、烟灰、火星都飞了出来,黏得吕二先生满脸都是。黄真又好气又好笑,纵身过来一推一捏,解开了吕二先生的穴道,又把烟管夹手夺过,塞在他的手里。吕二先生楞在那里,见众人都似笑非笑的望着他,把烟袋往地下一摔,转身奔了出去。

  荣彩奔出去拉他的袖子,被他猛力一摔,打了一个踉跄,吕二先生脚不停步,早已去得远了。石梁派诸人见过袁承志的武功,还不知怎样,龙游帮的党徒素来把吕二先生奉若天神,这时见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随随便便的将他打得狼狈而逃,都不禁耸然动容。这些人中最感奇怪的却是黄真,他见袁承志在吕二先生胁下这样一戳,确是华山派的绝技“一指禅”,然而他绕着对方游走,以及袖子兜接金条的身法,却与自己所习者迥然不同,这也不见得是师父偏爱小徒弟而特别传授,因为这种身法和华山派武功完全相异,决非本门心法。崔希敏甚至没有看清楚袁承志如何取胜,只见两人你来我往的几下,吕二先生已经败走。青青和小慧两人只笑得直打跌。黄真在铁算盘上一拨,说道:“刚才那位老爷子说过,只要把三块金条踢动,全部黄金双手奉还,兄弟这里谢过。”他双手拱了一拱,对崔希敏道:“检起来吧。”

  崔希敏俯身又要去拾金条,荣彩眼见黄澄澄的许多金条都要落入别人手中,如何能忍,抢上前来,左臂一格,在崔希敏双臂上一推,崔希敏不由得退出数步,怒道:“怎么?

  你也要见过输嬴是不是?”黄真一看荣彩身法,知道徒弟不是他的对手,喝道:“希敏,退下!”抢上来抱拳笑道:“恭喜发财,掌柜的宝号是什么字号?大老板一向做什么生意?想来必定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原来黄真是商贾出身,生性滑稽,临敌时必定说番不伦不类的生意经。荣彩怒道:“谁跟你开玩笑?在下姓荣名彩,忝任龙游帮的帮主。还没请教阁下的万儿。”黄真笑道:“贱姓黄,草字单名一个真,取其真不二价,货真价实的意思,一两银子的东西,小号决不敢要一两另一文,那真是老幼咸宜,童馊无欺。大老板有什么生意,请你帮趁帮趁。”荣彩听他说个没完,越来越怒,喝道:“拿家伙来。”他本帮兄弟递过一杆大枪来,荣彩一抖,一个碗大枪花,迎面刷的就是一枪。

  黄真倒踩七星步,倏然拔起身子,向左跳开,叫道:“啊哟,咱们做生意的,金子可不能不要。”将算盘和铜笔往怀中一揣,俯身就去检金条。温氏五兄弟知道他是劲敌,荣彩远不是他的对手,温明义、温明悟两人同时扑上,叫道:“要拿金子,没这么容易。”黄真见他们来势很猛,身子一挫,向右斜身,左手“敬德挂鞭”,呼的一声,斜劈下来。明义、明悟两人一上手走的就是五行阵的路子,一招打出,两人早已退开,温明达、温明山兄弟抢了上来,温明山右手往上一挡,架开黄真一招,温明施一拳已向黄真后心击到。

  黄真自出师门以来,江湖上从未遇过敌手,他虽然滑稽梯突,做事却是小心谨慎,所以从来没有落过下风,这时斗然陷入温氏五行阵之中,只拆了两招,五兄弟此去彼来,你挡我击,五个人就如数十人般源源而上。黄真吃了一惊,心想这是什么拳法,怎么如此复杂迅捷,当下抱元守一,见招拆招,不敢再行进攻。荣彩见黄真陷入包围,只是勉力招架,无法还手,心头大喜,以为有便宜可检,使开杨家枪法,一招“灵蛇抟击”倏然往黄真后心刺来。小慧吃了一惊,大叫:“黄师伯留神!”岂知黄真是穆人清的开山大弟子,武功深得华山派的真传,温氏五兄弟不是练就这独门阵法,就是五人齐上,也不是他的敌手。荣彩一枪刺到,被黄真反手一捞,已抓住枪头,这种空手入白刃的手法,正与袁承志刚才抓住吕二先生烟袋如出一辙,只是黄真经过数十年的研习,更加迅捷厉害。他一得手,乘势直上,使劲一拉,把荣彩拉了过来,同时左掌“单掌开碑”,拍开温明山打来的一拳,右腿踏上半步,让去了温明义从后面踹上来的一脚。只听得“啊哟”一声,大枪飞起,荣彩也从六人头上飞了出来,摔在地上。原来黄真把荣彩拉近,左肩在他右胁一撞,荣彩登时痛入骨髓,身不由主,如腾云驾雾般掼了出去,龙游帮的弟兄们忙抢上扶起。龙游帮副帮主邱甲年、荣彩的大弟子闻华,二弟子蒋通祖见荣彩失手,脸上无光,一齐抢入,不数招,三人都接二连三的被黄真摔了出来。闵华更是折断了右臂,身受重伤。这样一来,龙游帮无人再敢加入战团。

  黄真力斗温氏五老,打到酣处,只见六条人影往来飞舞,有时黄真突出包围,但五人如影随形,立即裹上。黄真心中暗暗着急,温氏五兄弟也不禁骇异,心想瞧不出这土老儿模样的家伙,居然门户守得如此严密。黄真见他们越打越急,五个人如穿花蝴蝶般乱转,有时一人作势欲踢,岂知突然往旁边一让,他身后一人猛然一拳打了过来,有时一人双手合抱,意欲肉搏,他往后面一退,后心一脚刚好踢到,真是凑得再合拍也没有。黄真见他们变化越来越多,不觉倏遇凶险,长啸一声,从怀中取出铜笔铁算盘,心想你们以五敌一,我先用兵刃,也算不得示弱。当下以攻为守,算盘旁敲侧击,铜笔横扫斜点,向五兄弟要穴中纷纷打到,攻势凌厉之极。温明达忽哨一声,温正和温南扬等把五人兵刃拋了过来,五兄弟或使钢刀,或用软鞭,或发飞刀,或挥铁杖,长短齐上,刚柔并济。这一番恶斗比刚才拳脚交加时更加来得凶险,只看得众人目瞪口呆,心惊胆战。

  崔希敏见师父情势危急,明知自己本领不济,但师徒情深,虎吼一声,取出单刀,直向五行阵纵去,刚跑出三步,忽见眼前人影一晃,一个人一掌向自己肩头按来。崔希敏吓了一跳,横刀便砍,那人一按之势又快又重,倏然搭上他的肩来,他登时身体沉了下去,那人叫道:“崔大哥,你不能去,别枉送了性命。崔希敏这才看清那人原来是袁承志。刚才袁承志点倒吕二先生,他还不怎么佩服,以为这不过是一时侥幸,但现在被他一掌轻轻搭在肩头,自己半边身体丝毫使不出劲,不知怎样,拼命想举起刀来,但手臂完全不听使唤。袁承志放开了手说道:“你师父还可以抵挡一阵,别着急。”他说毕之后,又凝神看六人拼斗,有时仰头望着屋顶,似乎在思索什么难题。小慧走了过来,说道:“承志大哥,你快去帮黄师伯啊。他们五个打一个,多不要脸。”袁承志不答,挥手叫她走开。小慧讨了个没趣,嘟起了嘴走开了,青青看在眼里,芳心暗喜。

  只见六人招术越打越快,黄真要用铁算盘锁拿对手兵刃,这五人总如惊鸿一瞥般闪了开去,打得虽紧,却丝毫不闻金铁交并之声,大厅中只听见兵刃挥动和衣衫飞舞的风声。

  袁承志忽地跃起,走到小慧跟前,说道:“小慧妹,你别怪我无礼。刚才我在想一件事出了神,现在可想通啦。”小慧急道:“这当口还道什么歉啦,你快去帮黄师伯呀。”袁承志笑道:“我想通了就不怕了。”小慧道:“你这人真是的,也不分个轻重缓急。有什么为难的事,打完了再想不成么?”袁承志笑道:“我想的就是怎样破他们的阵法。你有没有看出来,他们的兵器互相从来没碰过一次。”小慧道:“我也觉得奇怪。”崔希敏这时对袁承志已颇有点敬服,问道:“小师叔,那是什么道理?”袁承志道:“他们这阵势的要点是一个‘快’字,双方兵器一碰,势道就缓了。破阵之法是以快打快,要比他们五人更快,那就成了。”崔希敏摇头道:“他们是练熟了的,怎么快得过他们?”袁承志微微一笑,道:“我去试试!”转头对小慧道:“你把头上的发钗借我一用。”小慧把头发上的一枚玉簪拔了下来递给他,袁承志见那玉簪精澄晶莹,发出淡淡碧光,接了过来,道:

  “我用这玉簪去和他们对打。”崔希敏和小慧都以为他在开玩笑,这玉簪只要轻轻一折,立时断了,那能作兵器用,只听袁承志高声叫道:“大师哥,戊土生乙木,踏干宫走坎位。”黄真一怔,尚未明白,温氏五老却已暗暗骇异:怎么我们这五行阵的秘奥,片刻之间就被这小子瞧出来了。袁承志又叫道:“丙火克庚金,走震宫,出离位!”

  黄真缠斗良久,不论用强攻还是巧诱,总是脱不出这五老的包围,他本已想到他们是按着五行的生克变化与八卦方位来围住他,但数次抢攻,均被他们巧妙的挡了回来,忽听袁承志叫喊,心想:“试一试也好。”按着他的叫声,走震宫,出离位,果然发现了一个空档,他身子一闪,正要从空档中穿出,忽听袁承志大叫:“走干位,走干位。”但干位明明有温明山、温明施二人挡着,黄真知道机不可失,不暇细想,猛向二人冲去。他刚抢到跟前,二人刚分开好从两侧包抄,而填补空档的温明达和明悟还没填上。黄真身手何等快捷,铜笔向右一点,铁算盘向左一砸,身子已直窜出来,站在袁承志身旁。

  温氏五老见他逃出了五行阵,这是从所未有之事,不禁骇然,五人齐齐退后,排成一行。温明达道:“你能脱出我们的五行阵,身手也自不凡,阁下是华山派的吗?与穆人清老前辈怎样称呼?”黄真一脱重围,立刻又是嬉皮笑脸,说道:“穆老前辈是我恩师,怎么?我这徒弟丢了他老人家的脸么?”温明达道:“怪不得,我瞧你功夫确是华山派的嫡传。”黄真道:“咱们打也打过了,你们五人打我一个,小弟没能打倒五位大老板,各位也没能抓住区区在下。真是公平交易,半斤八两。这批金子怎么办?”他转头对荣彩道:

  “掌柜的,你的生意是蚀定啦,这批金子里没您老人家的份儿。”荣彩自觉没趣,自己功夫又与人家差得太远,叫道:“姓黄的你别张狂,总有一天教你落在我的手里。”黄真笑道:“宝号有什么生意,尽管作成小号,吃亏便宜无所谓,大家老宾东,价钱可以特别商量。”荣彩打又打他不过,斗口更是落在他下风,带了徒弟帮众,气愤愤的走了。

  温明达也不去理会龙游帮人众的来去,对黄真道:“瞧你这一身武功,也算是当世豪杰,这样吧,这批金子瞧在你老哥脸上,我们奉还一半。”他震于华山派的威名,不愿多结冤家,颇想善罢。黄真笑道:“这金子倘使是兄弟自己的,虽然现在世界不太平,赚钱不大容易,不过要是朋友们要使,拿去没有关系。可是老兄你要明白,这是闯王的军饷呀。我这个不成材的徒儿负责运送,给老兄的手下人检了去,我怎么交待呀?”温明义怒道:“把金子交还你,那也是可以的,但有两个条件。”黄真道:“有价钱开出盘来,那就好商量了。你不妨漫天讨价,我可以着地还钱,请你把价钱说出来,咱们慢慢来斟。”温明义道:“这没有什么好斟。第一,你必须拿礼物来换金子,礼物多少可以不论,这是我们的规矩,到了手的财物,决不能轻轻易易的还给失主。”

  黄真知道他这个条件不过是为了面子,看来石梁派已肯交还金子他想既然如此,也不必多结对头,当下收起嬉皮笑脸的神气,正色说道:“五位温爷如此说,兄弟无有不遵,明儿兄弟一早就到衢州城里去采办一份重礼,亲自送上。兄弟还要准备几桌筵席,邀请本地的朋友们来向各位陪话。”温明义听他说话在理,“哼”了一声道:“这也罢了。第二个条件是,这个姓袁的小子可得给我们留下。”黄真一楞,心想你们既肯归还金子,我也给你们很大面子,又何必旁生枝节。他可不知道袁承志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可十分复杂,他得知金蛇郎君与温仪之间的隐事,五老已是必杀之而后甘心,而温氏五老尤其注意的,更是金蛇郎君那张“宝藏地图”。他们要着落在袁承志身上,把那张地图找出来,虽然知道他武功极强,但自信他们这奥妙无穷的五行阵必定可以制得住他。黄真笑道:“我这位师弟饭量很大,你们要留他,本来是一件好事,只是一年半载吃下来,恐怕各位亏蚀不起。”

  崔希敏知道师父性子,他一说笑话,那就是心里发了脾气,只怕双方又要动手,当下紧紧握住兵刃,双目凝望敌人。温明达冷笑一声道:“这位老弟刚才指点你走出我们的五行阵,看来他一定明白其中关诀,那么请他来试试如何。”原来他们这五行阵共有五套阵法,适才对付黄真时,刚使到第二套的乙木阵法,还有许许多多奇妙的招术变化没有用过,所以他有恃无恐,向袁承志叫阵。

  黄真领略过这阵法的滋味,心想凭我数十年功力,尚且闯不出来,这个小师弟虽然点拨了我几下,但显然是旁观者清,真要过手,一定对付不了,于是说道:“你们的阵法很厉害,我已经领教过了,我这个小师弟还没你们孙子的年纪大,老头子们何必跟他为难,要是真的瞧着不顺眼,你们随便那一位出来教训教训他就是啦。”他这话明里似乎示弱,其实却是挤兑五老,要他们单打独斗,想来袁承志一对一的动手,还不致输给他们。温明山冷笑道:“华山派在江湖上久享盛名,原来见了小小一个五行阵就吓得藏头缩尾,从今而后,还是别在江湖上充字号了吧!”崔希敏大怒,从黄真身后抢出来叫道:“谁说我们华山派怕了你?”温明山笑道:“那么你来吧。”崔希敏不知轻重死活,纵出去就要动手,袁承志把他轻轻一拉,低声道:“崔大哥我先上,我不成的时候,你来帮手。”崔希敏点点头道:“你要我帮忙时,叫一声‘希敏’我就上来,用不着什么‘崔大哥’‘崔二哥’的客气。”袁承志点点头,小慧在旁边忽然噗哧一笑。

  崔希敏眼睛一瞪,问道:“你笑什么?”小慧笑道:“没什么,我自己觉得好笑。”

  崔希敏还待再问,袁承志已经纵出,手里拿着那只玉簪,说道:“石梁派的五行阵如此厉害,晚辈确是生平从未见过。”温明义喝道:“你乳臭未干,谅你也见识不到什么东西,别说俺们的五行阵了。”袁承志不动声色,说道:“老爷子们要把我留下,我真是求之不得,正可乘此机会,向老爷子们讨教一下五行阵的秘奥。”崔希敏急道:“小师叔,他们那里是好心留你,别上当。”小慧又是噗哧一笑。袁承志转头向崔希敏笑道:“他们老人家不会欺侮咱们年轻人,崔大哥放心好啦。”他转头对五老道:“那么我来啦,请老爷子们手下容情。”众人见他说话谦退,明明示怯,但缓步而出,居然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气,都不知他心中打的是什么主意。温氏五老都试过他的武力,不敢轻忽,五人一打手势,温明义、温明山向右一窜,温明施、温明悟向右一抄,已经布开阵势,不知不觉的把他包在中间。袁承志似乎茫然不觉,拱手说道:“咱们在平地上过手吗?”温明达道:“也不必费事摆什么梅花桩啦,你亮兵器吧!”袁承志把玉簪托在手中,说道:“各位是长辈,晚辈那敢动刀动枪的无礼,就用这玉簪向老爷子们领教几招吧。”他此言一出,众人又各吃了一惊,都觉这人实在狂妄得可以,这玉簪只怕一只甲虫也未必刺得死,只要轻轻一碰,就得折断,那里能与五老手中的钢杖、刀剑等物碰撞?

  黄真知道这时说也无用,紧紧抓住铜笔铁算盘,只等师弟遇险,立即窜入相救。他低声嘱咐崔希敏和小慧道:“敌人太强,咱们寡不敌众。待会我叫你们走,你们立即上屋向外杀出,我和袁师弟断后,不论如何凶险,你们千万不可回头帮手。”希敏和小慧两人答应了。原来黄真自忖他和袁承志设法脱身总还办得到,只要崔安两人不成为累赘,那就好办得多,将来多约帮手,以五个一流高手同时攻打他们的五行阵,当可破了,他心中预计的人除自己外,是二师弟盘石山农归辛树夫妇,自己的好友河北华严寺的普善大师,再加上师父穆人清或者木桑道人中任何一位。只要把温氏五老各各缠住,使他们各自为战,不能互相救援,这五行阵立即破去,因为论到单打独斗,温氏五老还不是自己对手。黄真外表滑稽,内里却是深谋远虑,他是未虑胜,先虑败。盘算了目前脱身之方,又计划好了将来取胜之道。他破五行阵的人选中还不把袁承志计算在内,只怕他火候未到,误了大事。

  只听见袁承志道:“老爷子们既然诚心赐教,怎么又留一手?使晚辈学不到全套。”

  温明达一怔道:“什么全套不全套?”袁承志道:“老爷子们除了五行阵外,还有一个辅佐的八卦阵,何不一起摆出来,让晚辈开开眼界。”温明义喝道:“这是你自己说的,可教你死而无怨。”他转头对温南扬道:“南扬,你们来吧!”温南扬是石梁派第二代中的领袖,手一挥,十五个人一齐纵出。黄真见这些人中有男有女,还有两个和尚,只见温南扬一做手势,十六个人绕着五老奔跑起来。这情势委实好看,袁承志站在中心,五老稳如盘石般围着他,外面十六人你来我往,穿梭来去,但说也奇怪,脚上竟听不出一点声音。黄真见了这个声势,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不禁骇然,心道:“袁师弟实在是少不更事,如单和五老相斗,真遇险时我还可以冲进去相救,现在又有这十六个人一拦,所有空隙全被他们填塞得密密实实,只怕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袁承志把玉簪用右手大姆指与中指捏住,左手一挥,右足缩起,以左足为轴,身子突然转了四五个圈子。他身体一动,温氏五老立即推动阵势,眼睛望着他的动静,但袁承志只是在原地转动,并不出手。

  原来金蛇郎君当日与五老交手,失手被擒,后来在华山绝顶洞穴中苦思焦虑,终于发现了五行阵的秘奥,推究出这阵法的奇妙之处,在于不论敌人如何进攻窜闯,他们五兄弟必定能用极厉害的招术反击,一人出手,其余四人立即绵绵跟上,不到敌人束手被擒,永无休止。夏雪宜虽然找出了这个秘密,可以怎样攻破这阵势,实在难以着手,经过数年的潜心推究,各种各样古怪的方法策略都想到了,但研究到结果,总是发觉难以收效。一天早晨,他在华山绝顶散步,忽见一条小青蛇在草丛里蜿延游走,一听人声,立即盘成一圈,昂起了头,一动不动。夏雪宜所以有金蛇郎君这个外号,固然由于他行动滑溜,狠毒凶险,但同时因他爱养毒蛇,挤取毒液来调制暗器药箭,当年温氏兄弟中温明禄的妻子中他的药箭立时毙命,药箭上用的就是蛇毒。他对各种蛇类的性子十分熟悉,知道牠们打圈昂首,是等敌人动手,敌人一进攻,牠们立即乘虚而入,敌人如果不动,牠们极少先行攻击,因为不明对方虚实,先攻常常吃亏。夏雪宜灵机一动,喜得大叫大跳,在草地上连翻筋斗,破五行阵的策略就此制定,那就是:“后发制人”四个大字。武学中讲究的是力猛迅捷,他的“后发制人”却是全然反其道而行。根本方略一定,其它手段迎刃而解,不到一个月功夫,已把摧破五行阵的方法全部算定,详详细细的写在“金蛇秘笈”之中。他明知这秘笈未必能有人发现,即使有人见到,只怕也在千百年后,那时温氏五老尸骨早已化为尘土了。只是他被五老挑断筋脉,成为废人,一口怨气不出。他想那五行阵总要流传下去,将来无人能破,岂不是被他们石梁派称霸天下,于是把他惮心竭虑所想出来的破法写在秘笈之中,好使得到秘笈的人将来代他报仇。虽然这件事说来十分渺茫,但心中也不禁自得。

  袁承志当下把握住“后发制人”的策略,转了几个圈子,把五行阵与八卦阵全部发动了。五老要等他出手,然后乘势扑上,但见他身子越转越慢,毫无进攻的意思,最后他竟坐了下来,双手放在膝上,脸露微笑。旁观各人都大感不解,心想他大敌当前,怎么如此顽皮。要知这是袁承志慢军之计,一方面是诱敌来攻,另一方面是使他们心头烦燥,不能沉着。温明义见他坐下,果然忍耐不住,双掌一错,就想袭击他的后心。温明悟忙道:“二哥,莫乱了阵法!”温明义这才忍住。五老脚下加速,继续演变,只待他一出手,立即一拥而上。因为凡在进攻之时,要旨在于攻击对方,自己身上必定有大量没有防御的弱点露出,五行阵只用一人来吸引对方进攻,其余四人就抓住了攻击者身上的空隙进袭,所谓相生相克,其实就是这个道理。现在袁承志一动不动,那就是周身无一不备,五老倒拿他没有办法。

  又过了一会,袁承志忽然打个呵欠,倒卧在地,双手叠起放在头下当作枕头,舒舒服服的睡在地上。外面八卦阵的十六名弟子游走半天,越奔越快,功力稍差的人已额角见汗,微微气喘。五老也真耐得,仍不出手。袁承志心想:“亏你们这批老家伙受得了这口气。”他忽地翻一个身,背脊向上,把脸埋在手里,呼呼打起鼾来。自来武林中打斗,从未有过这种姿势,后心向上而睡,岂非任人宰割?崔希敏、小慧、青青、温仪等人又是好笑,又是代他担心。黄真先见他坐下卧倒,已悟出了他对敌的方略,不禁佩服他的聪明大胆,这时见他肆无忌惮的翻身而卧,暗叫不妙,觉得他未免过份,五老中任谁出手,向他背后突袭,就是天上神仙,只怕也闪避不了。温明达知道机不可失,左手向右一挥,向下一按,温明施四柄飞刀快如闪电,已向袁承志背心插去,这一下发难又快又准,他脸孔朝下,如何躲避得了?旁观众人不由得齐声惊叫,只见那四把飞刀齐齐中在袁承志背上。温仪一阵心悸,转头掩面,石梁派众人欢声雷动。八卦阵的十六个人中也有七八个停了脚步。

  就在这时,袁承志忽地跃起,背上四把飞刀齐齐震落,他身子与一枝箭般斜射出去,拍的一掌,正打在温南扬后心,他一口鲜血喷出,身子已被袁承志提起掷进五行阵中。

  众人还没看清楚袁承志如何窜出五行阵来,只见外面十六弟子犹如鲤跃龙门,又如寒鸦赴水,纷纷向五行阵中心投去。袁承志这边一拳,那边一腿,每一招下的都是重手,众弟子不是被点中穴道,被他掷了进去,就是被他用掌力挥进阵内。温正等人功力较深,运拳抵抗,也是三招两式,立即打倒。这样一来,五行阵登时大乱,五行阵中不见敌人,来来去去的尽是自己人。众人万料不到袁承志身上穿著木桑道人所赐的金丝背心,飞刀不能伤他,反而被他乘机进袭,举手之间就把八卦阵攻破。

  温氏五老连连怪叫,抢上三步,双手并用,手忙脚乱的接住被他掷进来的众弟子。袁承志那里还容得他们缓手布阵,抢上三步,左手三指直戳温明施的穴道。温明施见飞刀伤他不着,本已大骇,见他攻来,又是四柄飞刀向他胸前掷去。袁承志不避不让,手指直奔他咽喉下二寸六分的“璇玑穴”点到,只听见当当数声,飞刀已从他胸前震落,而三指却已伸到温明施穴道上。温明山从后看见,知道四弟危急,呼的一杖,“泼风盘打”,带着一股劲风,向袁承志右胯打来。袁承志笑道:“你这宝贝拐杖那天拋到了屋顶之外,现在可又检回来了。”他口中说着,手中丝毫不缓,顺手一拉,把八卦阵的一名弟子拖过来向他杖头挡去。温明山大骇,他这一杖虽不想能打中袁承志,但估计当时情势,他前后无法闪避,除了用兵器挡架之外,再无别法,然而他用的却是一枚脆细的玉簪,只要这钢杖轻轻在玉簪上一带,就得把簪震为粉碎。那知他竟拖了一名本门弟子来挡,这一杖上去,岂不将打得筋断骨折?总算他武功精绝,在危急之中,猛然向上一步,左手在杖头一扳,叫道:“大哥,留神!”那杖余势极大,准头一偏,猛向温明达砸去。他知道大哥的武功尽可挡得住这一杖,温明达双戟一立,只听见“当”的一声大响,火星四溅,钢杖和短戟不住向他双目刺去。温明悟连连倒退,挥动皮鞭想封住门户,袁承志攻势凌厉之极,那里封闭得住。霎时之间,被他连攻了六七招,温明悟见那玉簪闪闪晃动,不离自己双目,连续两次都已刺到眼皮之上,吓得灵魂几乎出窍,这才知道那玉簪端的厉害,最后一次实在躲不过了,皮鞭一丢,双手抱住眼睛,在地上连滚数滚,这才离开,但后心已中了一脚。温明悟当时以一条皮鞭在温州擂台上连败十二条浙南好汉,威风远震,数十年来盛名不衰,那知今日在这少年手上败得如此狼狈,不但他羞愧难当,旁观人也尽皆骇然。

  黄真见这个小师弟如此了得,出手之怪,生平见所未见,就是师父在壮年功夫到达峰巅时,也未必能有此功力,那么他这武功是何处学来,实在不可思议。崔希敏在旁边狂叫喝采,小慧抿着嘴儿微笑。温仪与青青心中窃喜,但她们久处温氏门中,积威之下,心有余悸,脸上仍不敢露出喜色。

  袁承志初逢大敌,精神陡长,此时再没什么顾忌,左手用的是华山派的伏虎掌法,右手玉簪使的却是“金蛇秘笈”中的金蛇针法,这种武术就是八手仙猿穆人清亲临,金蛇郎君夏雪宜复生,也只识得一半,温氏五老如何懂得?他打退温明悟后,转向温明义攻击,也是连抢险招,逼得他手忙脚乱。温明达见形势不利,忽哨一声,突然一掌把一名弟子推了出去,温明山手脚齐施,登时把阵中弟子或掷或踢,清除出去。练武厅中人数一少,五行阵又推动起来,但袁承志逼住了温明义毫不放松,使五人无法连环,酣斗中温明义左肩中掌,温明山钢杖“李广射石”,笔直向袁承志后心捣去,同时温明达双戟向左攻到,温明义左肩虽痛,仍按照阵法施为。这时石梁派人数虽已大为灭少,但已依照练好的阵势拚力抵御,只见袁承志在五老围攻下飞舞来去,斗到深涧,突然身子拔起,右手把玉簪往头上一插,伸手挽住横梁。

  五老打得正紧,忽然不见了敌人,微微一怔,只觉顶上风生,知道不妙,正要闪避,温明山与温明施两人已被围棋子打中穴道,跌倒在地。温明达俯身去救,袁承志又是一把棋子撤了下来,温明达是五老之长,武功最强,双戟“密云欲雨”,在头顶一阵盘旋,只听见叮叮之声不绝,十多粒棋子已被砸飞。他怕袁承志再放暗器,双戟展动,他成一团白光护住顶门,忽听旁观众人一声惊叫,手上一震,双戟似被什么东西拦住,舞不开来。他吃了一惊,用力一夺,那知就这么一夺,双戟忽然脱手飞去。他不暇细想,向旁跃开三步,两掌护住门面,只见双戟已在袁承志手中。他一手一戟,喝道:“瞧着!”两戟脱手飞出,钉入练武厅中的两根粗柱之内,没入了大半,柱子已被对穿而过。那两根柱子一阵晃动,头顶屋瓦乱响,站在门口的人发脚逃出厅外,只怕大厅倒坍。当年穆人清初授袁承志剑术时,曾一剑掷去,没入树干,木桑道人誉为天下无双之剑法,袁承志今日显这一手,就,就是从那一招变来。黄真此时早已心悦诚服,见他用本门手法掷戟撼柱,威不可当,不禁大叫:“袁师弟,好一招‘现龙现尾’呀!”袁承志回头一笑,说道:“不敢忘师父的教诲,还请师兄多多指教。”温明达四顾茫然,只见四个兄弟都已倒在地下。

  袁承志缓步走到黄真等身边,拔下头上玉簪,还给了小慧,站在崔希敏身边,一言不发。温明达见自己石梁派这个天下无敌的五行八卦阵,被这小子在片刻之间,如摧枯拉朽般一阵扫荡,闹了个全军覆没,一阵心酸,竟想在柱子上一头碰死。但他素来狠辣,转眼一想:“我已是垂暮之年,这个仇是报不了的了,但只要留得一口气在,总不能善干罢休!”双手一摆,对黄真道:“金子都在这里,你们拿去吧。”崔希敏不等他再说第二句话,把地上的金条全数检入皮袋之中,石梁派空有数十人站在旁边,眼睁睁的不敢动手。袁承志刚才这一杖,已把他们打得心惊胆战,斗志全失。

  温明达见四个兄弟都被袁承志用围棋子打中了要穴,倒在地下,先走到温明义身边,但见他眼珠乱转,身子却不能动弹。温明达也是点穴能手,给他在“云台穴”推宫过血,但揉捏了半天,温明义仍是一模一样。他又去看另外三个弟弟的情形,他一眼就知他们被点中了什么穴道,然而依照所学的解穴法给他解治,却半点效验也没有。这才知袁承志的点穴法又是另外一派,可是实在不愿低声相求,转头望着青青,嘴唇一努。青青知道大爷爷是要她向袁承志相求,但故作不解,道:“大爷爷,您叫我吗?”温明达暗骂:“你这刁钻ㄚ头,这时来跟我为难,等此事过了,再瞧我来整治你们娘儿俩。”咬牙低声道:“你要他给四位爷爷解开穴道。”青青走到袁承志跟前,福了一福,高声道:“我大爷爷说,请你给我四位爷爷解开穴道。”袁承志道:“好。”上前正要俯身解治,黄真忽然在铁算盘上一拨,高声说道:“袁师弟,你实在一点也不懂生意经,这时奇货可居,怎么不乘机起价,你开出盘去,不怕价钱怎么俏,人家总是要吃的。”袁承志知道大师兄对石梁派很有恶感,这时要报复,他虽为人厚道,但想大师兄既然在此,自然一切由他主持,于是道:“请大师哥吩咐。”

  黄真道:“温家在这里残害乡民,盘剥重利,衢州四乡那一处不是怨声载道。我这两天已打听得清清楚楚。我说袁师弟,你救人得收点儿诊费,这点钱咱们倒也不要,不过是拿去救救被他们温家害苦了的庄稼人。”袁承志想起初来石梁时,许多乡民在温家大屋前诉怨说理,被温正打得落花流水的情形,又想起石梁镇上无一人不对温家大屋恨之切骨,侠义之心顿起,道:“不错,这里的庄稼人真是给他们害苦啦。大师哥你说怎么办?”黄真在算盘上滴滴笃笃的拨上拨下,摇头幌脑的念珠算口诀,什么“六上一去五进”,“三一三十,二一添作五”说个不停,也不知算什么帐。

  崔希敏和小慧见惯了黄真这种怪样,袁承志天性谨厚,对大师兄很是恭敬,虽然他这副样子很是滑稽,但不敢嘻笑,石梁派众人满腔气愤,那里还想笑,只有温青青一人却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黄真摇头晃脑的道:“袁师弟,你的诊费都给你算出来啦!救一条命是四百担白米。”袁承志道:“四百担?”黄真道:“不错,四百担上等齐眉白米,不许搀一粒沙子败榖,斤两升斗,可不能有一点点捣鬼。”他不等温明达是否同意,已说起细节来。袁承志道:“这里四个人,那么一共是一千六百担了?”黄真笑道:“袁师弟,你的心算真行,不用算盘,就算出一个人四百担,四个人就是一千六百担。”崔希敏想:“那有什么希奇,我不用算盘也算得出。”他可不知道那是他师父说笑话。

  黄真对温明达道:“明儿一早,你齐备一千六百担白米,要四乡的贫民来拿,每人拿一斗。你发满了一千六百担,我师弟就给你救治这四位令弟。”温明达这时只好忍住一口气,道:“一时之间那里有这许多米?我家里搜搜刮刮,也不过七八十担米吧。”黄真道:“诊金定价划一,折扣是不能打的。不过,看在老朋友脸上,你可以分期发米,你发满四百担,咱们就给你救一个人。等你发满八百担,再给你救第二个。要是你手头不便,那么隔这么十天半月,一年半载之后再发米,我师弟随请随到,决不会有一点儿拖延推搪。”

  温明达心想:“这四个兄弟一动都不不能动,那能挨得起十天半月,只好拚命筹措了。”

  当下说道:“好吧,明天我发米就是。”黄真笑道:“大老板做生意真是再爽快不过,一点也不讨价还价。下次再有生意,要请你时时帮衬。”温明达受他奚落了半天,一言不发,拂袖入内。

  袁承志向温仪和青青施了一礼,说道:“明天见。”他知道石梁派现在有求于他,决不敢对她们母女为难。师兄弟等四人兴高采烈的提了黄金,回到借宿的农民家里。这时天才微明,小慧下厨弄了些面条,四人吃了,谈起这场大胜,无不眉飞色舞。黄真举起面碗,说道:“袁师弟,当时我听师父说收了一位年纪很轻的徒弟,我曾对你二师哥盘石山农归辛树夫妇讲笑话,咱们自己的大弟子有些都已三十开外了,师父忽然给他们安上了这样一位小师叔,只怕大伙儿有点尴尬吧。那知师弟你功夫这样俊,别说我大哥和你差得远,你二师哥的掌法号称打遍十八省无敌手,我瞧来也还不如你。咱们华山派将来发扬光大,都应在师弟你身上了。这里无酒,我敬你一碗面汤。”说罢举起碗来将汤一饮而尽。

  袁承志忙站起身来,端汤喝了一口,说道:“小弟今日侥幸取胜,大师哥的称赞实在愧不敢当,还求大师哥以后多加教诲。”黄真笑道:“就凭你这份谦逊谨慎,在武林中就极为难得,快坐下吃面。”他吃了几筷,转头对崔希敏道:“你只要学到袁师叔功夫的一成,就够你受用一世了。”崔希敏在温家眼见袁承志大展神威,举手之间破了那厉害异常的五行阵,心里佩服之极,他为人一向粗莽,这时忽然福至心灵,突然双膝一跪,向袁承志磕了几个头,说道:“求小师叔教我点本事。”袁承志忙跪下还礼,连说:“不敢当。”

  后来袁承志追思他叔叔崔秋山当年舍命相救之德,果然教了他许多功夫。崔希敏虽因天资所限,不能学到多少,但与过去已判若两人,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第二日一早,黄真和袁承志刚起身,外边有人叫门,进来一个壮汉,拿了温明达的名帖,邀请四人前去。黄真笑道:“你们消息也真灵通,我们落脚的地方居然打听得清清楚楚。”四人来到温家,只见乡民云集,一担担白米从城里挑来,原来温明达连夜命人到衢州城里采购。衢州是浙东大城,十分富饶,但骤然要采购一千六百担米,却也不大容易,米价斗起,使温明达又多化了几百两银子。温明达当下请黄真过目点数,然后一斗斗的发给贫民。四乡贫民纷纷议论,都说温家怎么忽然转了性。黄真见温明达认真办理,虽知出于无奈,但也不再加以讥诮,等到四百担米发完,袁承志立即给温明义推宫过血。他委顿了半夜,这时虽然苏醒,但也已有气无力,忙到傍晚,一千六百担米发完,温氏四老也已全部救好。袁承志向五老作了一揖,说道:“多多得罪,晚辈万分抱歉。”黄真笑道:“你们虽然送了一千多担米,不免有点肉痛,但石梁温家的名声却好了不少。这是一桩善举,对你们大有好处,不可不知。”

  四人正要转头走出,忽然内堂奔出来两个女子,前面是温仪,后面是她女儿青青。温仪奔到袁承志面前,说道:“袁相公,你要走了?”袁承志点点头,道:“小侄就向伯母告辞。”温仪身体打颤,问道:“他的坟在那里?袁相公,你带我去见见他的坟。”袁承志未及回答,只听见飕飕风声,知道不妙,疾忙一跃向前,伸手一抄,已抓住四柄飞刀,又听见温仪“啊”的一声,俯身倒了下去,只见她后心插着一柄飞刀,那刀几乎没到刀柄,可见插得很深。温仪倒在地下,不省人事。这一来变起仓卒,青青抱住妈妈,伸手去拔那刀,黄真把她手一挡,说道:“拔不得,一拔就死!”袁承志知道那是温明施下的毒手,回手一掷,四柄飞刀向他掷去。

  温明施一个打滚,避开四柄飞刀,刚要站起身来,只觉后心和右腿一麻,又俯跌在地,原来袁承志知道他是发射飞刀的能手,自然善于闪避,这四柄飞刀一定掷他不中,等他一躲之后,接连又掷出两粒围棋子,因为恨他歹毒,两粒棋子都用重手打中了他的要穴,温明施登时晕死过去。

  袁承志回过头来,只见温青青坐在地下,抱着母亲,泣不成声。袁承志一看温仪背心所中的那柄飞刀,知道已经无救,忙在她两胁下捏了两下,闭住了那里的穴道,使她少受些痛楚,同时血液暂时可以流得缓慢些。温仪微笑着对青青道:“青儿,别难受。我可以去见你爸爸啦,在你爸爸身边,没人再敢欺侮我。”青青哭着连连点头。温仪对袁承志垂下泪来,道:“伯母你要知道什么事?”温仪道:“他有没有遗书?有没有提到我?”袁承志道:“夏老前辈留下了一些武功的图谱,昨天我打破五行阵,用的就是他的遗法,这总算替他报了仇,出了气。”温仪道:“他没留下给我的信么?”袁承志摇摇头道:“没有。”温仪很是失望,道:“他喝了那碗药酒才没力气,而这碗酒是我给他喝的。可是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呀。”袁承志安慰她道:“夏老前辈在天之灵,一定明明白白,决不会怪伯母的。”温仪道:“他一定是伤心死的,怪我暗中害他,现在虽然知道,可是也已经迟了。”袁承志见她为这事耿耿于怀,虽然死了,只怕还是十分遗憾,正想说几句话来安慰她,只见她精神越来越不济,双手慢慢垂了下来,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了金蛇秘笈中那张“重宝之图”,其中提到过温仪的名字,忙从怀里取出来,道:“伯母,你请看!”温仪双目本已合拢,承志见她忽然与子孩子般的兴奋,不觉凄然。温仪低低念着图旁的那几行字道:“得宝之人……务请赴浙江衢州石梁……寻访温仪,……寻访温仪……那就是我呀……酬以黄金十万两。”她满脸笑容,突然伸手抓住袁承志道:“他没怪我,我不要金子,只要知道他心里仍旧记着我,记着我……现在我是要去了,要去见她了……”

  袁承志知道她力气已尽,正想劝慰青青,温仪忽然又睁开眼来,道:“袁相公,我还要求你两件事,你一定得答应。”袁承志道:“伯母请说,只要我做得到,无不应命。”

  温仪道:“第一件,你把我葬在他身边。第二件……第二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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