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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因祸得福


  韦小宝向他一瞧,见这人神色和蔼,但目光如电,直射过来,不由得心中吃了一惊。双膝一曲,便即拜倒。那书生俯身扶起,笑道:“不用多礼。”韦小宝双臂被他一托,突然间全身一热,打了个颤,便拜不下去。那书生笑道:“这位小兄弟擒杀满州第一勇士鳌拜,为我无数死在鳌拜手裏的汉人同胞报仇雪恨,数日之间名雳天下。成名如此之早,当真古今罕有。”韦小宝本来脸皮甚厚,倘若旁人如此称赞,便即跟着自吹自播一番,但在这位不怒自威的总舵主面前,竟然是讷讷的不能出口。

  总舵主指着一张椅子,微笑道:“请坐!”自己先坐了,韦小宝便也坐下。李力世等四人却垂手站立。总舵主微笑道:“听茅十八爷说道,小兄弟在扬州得胜山下,曾用计杀了一名清廷侍卫首领,初出茅芦第一功,便已不凡。但不知小兄弟如何擒拿鳌拜。”韦小宝拾起头来,和他目光一触,一颗心不由得突突乱跳,满腹大吹法螺的胡说八道,霎时间忘得乾乾净净,一开口说的便是真话,将如何得到康熙宠幸,鳌拜如何倨傲无礼,自己如何和小皇帝合力擒他之事说了。

  总舵主连连点头,道:“原来如此。小兄弟的武功和茅爷不是一路,架式是少林派的,内力却是崆峒派的一些底子,不知尊师是那一位?”韦小宝伸了伸舌头,道:“总舵主好厉害,一眼便瞧出我的功夫来历。”总舵主微笑道:“架式是瞧得出的,你行路曲身的模样,全是少林派的功夫。内功如何,眼睛却瞧不出了。刚才我手扶你,试了试小兄弟的内力,发觉你学过一些崆峒派的内功,颇觉奇怪。”韦小宝道:“老乌龟原不是真的教我武功,他教我的都是假功夫。”总舵主纵然博知广闻,“老乌龟”是谁,却也不知,问道:“老乌龟?”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老乌龟便是海老公,他名字叫作海大富。茅十八茅大哥和我就是给他擒进宫裏去的……”说到这裏,突觉不对,心想自己曾经说过,茅十八和自己是给鳌拜擒去的,这会儿却说海老公,岂不是前言不对後语?好在他撒谎圆谎的本领着实不小,跟着道:“这老儿奉了鳌拜之命,将我二人擒去,想那鳌拜是个极大的大官,自然不能轻易出手。”

  总舵主沉吟道:“海大富?海大富?崆峒派中有这样一号人物?小兄弟。他教你的武功,你演给我瞧瞧。”韦小宝脸皮再老,也知自己的武功实在太不高明,说道:“老乌龟教我的都是假功夫。他恨我毒瞎了他眼睛,所以想尽法子来害我。道些功夫是见不得人的。”总舵主点了点头,左手一挥,关安基等四人都退出房去,反手带上了门。总舵主问道:“你怎样毒瞎了他眼睛?”在这位英气逼人的总舵主面前,韦小宝只觉说谎十分辛苦,还是说真话舒服得多,这种情形那可是从所未有,当下便将如何毒瞎海老公,如何杀死小桂子,如何冒充他做小太监等情形说了。

  总舵主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左手在他胯下一拂,发觉他睾丸尚在,并未净身,的的确确不是太监,不由得吁了口长气,微笑道:“好极,奸极!我心中正有个难题,好久拿不定主意,原来小兄弟果然不是给净了身,做了太监!”左手在桌上轻轻一拍,道:“定当如此!尹兄弟後继有人,青木堂有主儿了。”韦小宝不明白他说些什麽,只是见他神色欢愉,确是解开了心中一件极为难之事,也不禁代他高兴。

  总舵主负着双手,在室中走来走去,自言自语:“我天地会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前人从所未行之事。万事开创在我,骇人听闻。物议沸然,又何足论?”他文诌诌的说话,韦小宝更加不懂了。总舵主道:“这裏只有你我二人,不用怕难为情,那海大富敬你的武功,不论真也好,假也好,你试演给我瞧瞧。”韦小宝才明白他命关安基等四人出去,是为了免得自己怕丑,眼见无可推托,说道:“是老乌龟教的,如果太也可笑,你骂他好了。”总舵主微笑道:“不用担心!”

  韦小宝於是拉开架式,将海老公所教的“大慈大悲干叶手”从头至尾使了一遍。总舵主凝神观看,待韦小宝使完後,点了点头。道:“也难为你了。除了这套武功之外,似乎你还学过少林派的一些擒拿手,是不是?”韦小宝学“大擒拿手”在先,自知这套功夫更加不行,原想藏拙,但总舵主似乎甚麽都知道,只得道:“老乌龟还教我一些擒拿法,是用来和小皇帝打架的。”於是将那套“大擒拿手”也演了一遍。总舵主微微而笑,道:“不错!”韦小宝道:“我早知你见了要笑。”总舵主微笑道:“不是笑你!我见了心中喜欢,觉得你记性、悟性都不错,是个可造之材。那一招‘白马翻蹄’海大富故意教错了,但你转到‘鲤鱼托鳃’之时,能自行略加变化,并不拘泥於死招。那好得很!”

  韦小宝灵机一动,寻思:“总舵主的武功似乎比老乌龟又高得多,如果他肯教我武功,我韦小宝定能成为一个真英雄,不再是冒牌货的假英雄。”斜头向他瞧去,便在这时,总舵主一双冷电似的目光也正射了过来。  

  韦小宝本是个十分大胆惫懒的人物,纵然皇太后如此威严,他也敢正视其面,但在这位总舵主跟前,却半点不敢放肆,目光和他一触,立即收了回来。总舵主缓缓的道:“你可知我们天地会是干什么的?”韦小宝道:“天地会反清复明,帮汉人,杀鞑子。”总舵主点头道:“正是!你愿不愿意入我天地会做兄弟?”韦小宝喜道:“那可好极了。”他在扬州茶馆之中,也常听人说起天地会的英雄事迹,早就十分仰慕,在他心目之中,天地会会众个个是真正英雄好汉,想不到自己也能为会中兄弟,又道:“就怕…就怕我够不上格。”

  总舵主道:“你要入会,倒也不难。只是我会里规短严得很,若是犯了,处罚很重,你须得好好想一想。”韦小宝道:“不用想,你有什麽规矩,我守着便是。总舵主,你若是许我入会,我可快活死啦。”总舵主收起了笑容,正色道:“这是极要紧的大事。生死攸关,又不是小孩子们的玩意。”韦小宝道:“我当然知道。我听人说,天地会行侠仗义,做的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怎么会是小孩子的玩意?”总舵主微笑道:“知道了就好,本会入会时有誓词二十六条,复有十禁十刑的严规。”说到这裏,脸色沉了下来,道:“有些规矩,你目前年纪还小,还用不上,不过其中有一条:‘凡我兄弟,须当信实为本,不得谎言诈骗。’这一条,你能办到麽?”韦小宝微徽一怔,道:“对你总舵主,我自然不敢说谎。可是对其余兄弟,难道什么小事也都要说真话?”总舵主道:“小事不论,只论大事。”韦小宝道:“是了。好比和会中兄弟们赌钱,出手段骗人可不可以?”

  总舵主没想到他会问及此事,微微一笑,道:“赌钱虽不是好事,会规倒也不禁。可是你骗了他们,他们知道了要打你,会规也不禁止,你岂不挨打吃亏?”韦小宝笑道:“他们不会知道的,其实我不用欺骗,赢钱也是十拿九稳。”天地会的会众多是江湖豪杰,赌钱酗酒,乃是天性,向来不以为非,总舵主也就不再理会,向他凝视片刻,道:“你愿不愿拜我为师?”

  韦小宝大喜,立即扑翻在地,连连磕头,口称:“师父!”总舵主这次不再相扶,由他磕了十几个头,道:“够了!”韦小宝喜孜孜的站起身来。总舵主道:“我姓陈,名字叫作近南。这‘陈近南’三字,乃是会中所用。你我今日既成师徒,须得知道为师的真名,我真名叫作陈永华,永远之永,中华之华。”说到自己真名时压低了声音。韦小宝道:“是,徒弟牢牢记在心中,不敢泄漏。”

  总舵主陈近南又向他端相半晌,缓缓的道:“你我师徒相处以诚,我老实跟你说,你油腔滑调,狡猾多诈,跟为师的性格十分不合,我实在并不喜欢,所以收你为徒,实是为了本会的大事着想。”韦小宝道:“徒儿以後好好的改。”陈近南道:“江山奸改,本性难移,改是改不了多少的。只是你年纪还小,性子浮动些,也没做了什么坏事。以後须当时时记住我的话。我对徒儿管教极严,你若是犯了本会的规矩,心术不正,为非作歹,为师的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也决不怜惜。”说着左手一探,擦的一声响,将桌子角儿抓了一块下来,双手搓了几搓,木屑纷纷而下。韦小宝伸出了舌头,半天缩不进去,随即喜欢得心痒难搔,笑道:“我一定不做坏事。一做坏事,师父你就在我头上这么一抓,这么一搓,再说,只消做得几件坏事,师父你这手功夫便不能传授徒儿了。”陈近南道:“不用几件,只是一件坏事,你我便无师徒之分。”韦小宝道:“两件成不成?”陈近南脸一板,道:“你给我正正经经的,少油嘴滑舌,一件便是一件,这种事也有讨价还价的?”韦小宝应道:“是!”心中却说:“我做半件坏事,却又如何?”

  陈近南道:“我收你为徒,一时却无空闲好好传你功夫。”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道:“这是本门修习内功的基本法门,你每日自行用功。”打开册子,每一页上都绘有人像,当下将修习内功的法门和口诀传授了。韦小宝一时之间也未能全盘领悟,只是用心记忆。陈近南花了一个多时辰,将这套内功授完,说道:“本门的功夫,以正心诚意为先。你这人心猿意马,和本门功夫格格不入,练的时候加倍艰难,须得特别用功才是。你牢牢记住,若是练得心意烦躁,头晕眼花,便不可再练,须待静了下来,收拾起杂念,再从头练起,否则会有重大危险。”韦小宝答应了,跪下来双手接过册子,放入怀中。

  陈近南道:“你是我的第四个徒儿,说不定便是我的关门弟子,天地会事务繁重,我实无多大余暇再收弟子。为师的在武林中位份不低,名声不恶,你可别替我丢脸。”韦小宝道:“是!不过…不过…”陈近南道:“不过什麽?”韦小宝道:“有时我并不想丢脸,不过真要丢脸,也没有办法。好比打不过人家,给人家捉住了,关在枣子箱中,当货物一般给搬来搬去,师父你可别见怪。”陈近南皱起眉头。又好气,又好笑。叹了口气。道:“收你为徒,只怕是我生平所作的一件大错事。但以天下大事为重。只好冒一冒险。小宝,待会另有要务,你一切听我吩咐行事,少胡说八道,那就不错。”韦小宝道:“是!”

  陈近南见他欲言又止,问道:“你想说什么 ?”韦小宝道:“徒儿说话,总是自以为有理才说。可是我并不想胡说八道,你却道我是胡说八道,那岂不是寃枉么?”陈近南不能再跟他多所料缠,道:“那你少说几句好了。”心想:“天下不知多少成名的英雄奸汉,在我面前恭恭敬敬,大气也不敢透一声,这个刁钻古怪的顽童偏有这许多废话。”站起身来,走向门口,道:“你跟我来。”韦小宝抢着开门,掀开门帷,让陈近南出去,跟着来到大厅之上。

  厅上本来坐着二十来人,一见总舵主进来,登即肃立。陈近南点了点头,走到上首的第二张椅上坐下。韦小宝见居中有张椅子空着,在师父之上还空着一张椅子,心下纳罕:“难道总舵主还不是最大?怎地在师父之上还有二人?”

  陈近南道:“众位兄弟,今日我收了个小徒。”向韦小宝一指,道:“就是他!”众人一齐上前,抱拳躬身道:“恭喜总舵主。”又向韦小宝拱手,纷纷道喜。陈近南道:“见过了众位伯伯叔叔。”韦小宝向众人磕头见礼。李力世在旁介绍:“这位是莲花堂香主蔡德忠蔡伯伯。”“这位是洪顺堂香主方大洪方伯伯。”“这位是家后堂香主马超兴马伯伯。”

  韦小宝在这些香主面前逐一磕头。李力世一共引见了九个堂的香主,以後引见的便是副香主和护法了。那九堂香主都还了半礼,口中连称:“不敢,小兄弟请起。”那些副香主和护法竟是不受他磕头,他跪下,便给对方伸手拦住。韦小宝身手敏捷,有时跪得快了,对方不及搁阻,忙也跪下还礼,不敢自居为长辈。厅上二十余人,韦小宝一时也记不清众人的姓名,只知道个个是天地会中的首脑人物,心想:“我一拜总舵主为师,大家都当我是自己人,便将身份姓名都说了出来。”

  陈近南待韦小宝和众人相见已毕,说道:“众位兄弟,我收了这小徒後,想要他入我天地会。”众人齐声道:“那再好也没有了。”莲花堂香主蔡德忠是个白发白鬟的老者,说道:“自来明师必出高徒。总舵主的弟子,必是一个智勇兼全的小侠,在我会中,必将建立大功。”家后堂香主马超兴又矮又胖,笑容可掬,说道:“今日和韦家小兄弟相见,也没什么见面礼。姓马的向来就会精打细算,这样吧,我和蔡香主二个,便做了小兄弟入会的接引入,就算是见面礼了。蔡兄以为如何?”蔡德忠哈哈大笑,道:“老马打的算盘,那有不响之理?这一份不用花钱的见面礼,算我一个。”

  众人嘻笑声中,陈近南道:“两位伯伯天大的面子,当你的接引人,快谢过了。”韦小宝应道:“是!”上前磕头道谢。陈近南道:“本会的规矩,入会兄弟的言行好歹,和接引人有很大干系。我这小徒人是很机警的,就怕他灵活过了头,做事不守规矩。蔡马二位既做他接引人,以後也得帮我担些干系,若是见到他有何不端行止,立即出手管教,千万不可客气。”蔡德忠道:“总舵主太谦了。总舵主门下,岂有有不端之士?”陈近南正色道:“我并非太谦。对这个小孩儿,我委实好生放心不下。太夥儿帮着我管教,也免得我多担一份心事。”马超兴笑道:“管教是不敢当的。小兄弟年纪小,若有什麽事不明白,大家是自己兄弟,自然是开诚布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陈近南点道:“我这里先多谢了。”

  韦小宝心想:“我又没做坏事,师父便老是担心我做坏事。老乌龟又不是我师父,我才毒瞎了他眼睛。你真是我师父,教我真功夫,我怎会来作弄你?这许多人个个都对我管致管教,我动也不能动了。”只听陈近南道:“李兄弟,便请你去安排香堂,咱们今日开香堂,让韦小宝入会。”李力世答应道:“是。”陈近南道:“照往日规矩,有人要入本会,经人接引之後,须得查察他的身世和为人,小则半年,多则一年两年,查明无误,方得开香堂入会。但这韦小宝在清宫之中担任职司,正是鞑子小皇帝身边十分宠幸之人,於本会大有好处,咱们只得从权。可不是我为了自己弟子而特别破例。”来人都道:“弟兄们都理会得。”洪顺堂香主方大洪身材魁梧,一部黑须又长又亮,说道:“咱们能有这样一个亲信兄弟在鞑子小皇帝身边,当真是上天赐福,合该鞑子气数将尽,我大明江山兴复有望。这叫做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那一个不明白总舵主的用心 ?”韦小宝心想:“你们待我这么好,原来要在皇上身边做奸细,我到底做是不做?”想起康熙待自己甚好,不禁颇感踌躇。

  蔡德忠当下将天地会的历史和规矩简略给韦小宝说知,道:“本会的创始祖师,便是国姓爷,原姓郑,大名上成下功。当初国姓爷率领义师,进攻江南,围困江宁,功败垂成,在退回台湾之前,接纳总舵主的创议,设立了这个天地会。那时的总舵主便是国姓爷的军师。我和方兄弟、马兄弟、胡兄弟、李兄弟,以及青木堂的尹香主等等,都是国姓姓爷军中的梭尉士卒。”韦小宝知道“国姓爷”便是郑成功,当年曾得明朝皇帝赐姓为朱。所以人们尊称他为“国姓爷”。郑成功在江浙闽粤一带声名极响,他於康熙元年去世,其时逝世未久,人人提到他时,语气之间还是十分恭敬。

  蔡德忠又道:“咱们大军留在江南的甚多,无法都退回台湾,有些回到厦门,那也只是一小部份,所以总舵主奉国姓爷之命,留在大陆,成立天地会,联络国姓爷的旧部。凡是曾随同国姓爷攻打江浙的兵将,自然都成为会中兄弟,不必由人接引,也不须察看,但若外人要入会,就得查明白,以防有奸细混入。”他说到这裏,顿了一顿,脸上忽然现出异样神采,续道:“想当年咱们大军从台湾出发,一共是一十七万人马,五万水军,五万骑兵,五万步兵,一万人游击策应,又有一万‘铁人兵’,个个身披铁甲,手持长矛,专斫鞑子兵的马足,兵双羽箭伤他不得。镇江扬篷山那一战,总舵主领兵二千,大破鞑子兵一万八千人,当真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我是总舵主麾下第八镇的统兵官,带兵冲杀过去,只听得鞑子兵人人大叫:“马鲁,马鲁,契胡,契胡!”

  韦小宝听得眉飞色舞,问道:“那是甚么?”蔡德忠道:“‘马鲁,马鲁’是鞑子话‘妈啊,妈啊’的意思,‘契胡,契胡’便是‘逃啊,逃附’!”众人都笑了起来。马超兴笑道:“蔡香主一说起当年攻克镇江,大杀鞑子兵的事,便兴高采烈,三日三夜也说不完。你接引人给韦兄弟说会中规矩,这般说,说到韦小兄弟的胡子跟你一般长了,还是说……”话到此处,突然想到韦小宝是个小太监,怎么会有胡子?偷眼向韦小宝瞧了一眼,见他不以为意,才放了心。

  这时李力世来回报,香堂已经设好。陈近南引着众人,来到後堂。韦小宝见一张板桌上供着两个灵牌,中间一个写着“大明天子之位”,侧边一个写着“大明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郑之位”,板桌上供着一个猪头,一个羊头,一只鷄,一尾鱼,插着七枝香。众人一齐跪下,向灵位拜了。蔡德忠在供桌上取过一张白纸,朗声读道:

  “天地万有,回复大明,灭绝胡虏,吾人当同生同死,仿桃园故事,约为兄弟,姓洪名金兰,合为一家。拜天为父,拜地为母,日为兄,月为姊妹,复拜五祖及始祖万云龙与洪家之全神灵。吾人以甲寅七月二十五日丑时为生时。凡昔二京十三省,当一心同体。今朝廷王侯非王侯,将相非将相,人心动摇,即为明朝回复,胡虏剿灭之天兆。吾人当行陈近南之命令,历五湖四海,以求英雄豪杰。焚香设誓,顺天行道,恢复明朝,报仇雪耻。歃血誓盟,神明降鉴。”(金庸按:此项演词,根据清代传下之天地会文件记录,原文如此。)  

  蔡德忠念罢演词,解释道:“韦兄弟,这番话中桃园结义的故事,你知道吗?”韦小宝道:“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蔡德忠道:“对了,你入了天地会,大家便都是兄弟了。我个和总舵主是兄弟,你拜他老人家为师,大家是你的伯伯叔叔,所以你见我们要磕头。从今而後,大家都是兄弟,你就不用向我们磕头。”韦小宝应道:“是。”心道:“那好得很。”

  蔡德忠道:“我们天地会,又称为洪门,洪就是明太祖的年号洪武。姓洪名金兰,就是洪门兄弟的意思。我洪门尊万云龙为始砠,那万云龙,就是国姓爷了。一来国姓爷的真姓真名,兄弟们不敢随便乱叫;二来若是给鞑子的鹰爪们听了诸多不便,所以兄弟之间,称国姓爷为万云龙。‘万’便是千千万万人,‘云龙’是云从龙。千千万万人保定大明天子,恢复我锦綉江山。韦兄弟,这是本会的机密,可不能跟会外的朋友说起,就算茅十八茅爷是你的好朋友,好兄弟,也是不能跟他说的。”韦小宝点头道:“我知道了。”

  (金庸按:“万云龙”到底是谁,各家说法不同。本书中关於天地会之事迹人物,未必尽与流传之记载相符,其中大半为作者之想像及创造。 )  

  蔡德忠又道:“七月二十五日丑时,是本会创立的日子时辰。本会五租,乃是我军在江宁殉难的五位大将,第一位姓甘名辉。想当年我大军攻打江宁,我统率镇兵,奉了总舵主军师之命,埋伏在江宁西城门外,鞑子兵…………”他一说到当年攻打江宁府,指手划脚,不由得越说越远。

  马超兴道:“蔡香主,攻打江宁城之事,咱们慢慢再说不迟。”蔡德忠一笑,伸手指轻轻一弹自己额头,道:“对,对,一说起旧事,就是没了没完。现下我读‘三点革命诗’,我读一句,你跟着念一句。”当下读诗道:“三点暗藏革命宗,入我洪门莫通风。养成锐势复仇日,誓灭清朝一扫空。”

  韦小宝跟着念了。蔡德忠道:“我这洪门的洪字,其实就是我们汉人的‘汉’字,我汉人的江山给鞑子占了,没了土地,‘汉’字中去了个‘土’字?便是‘洪’字了。”当下将会中的三十六条誓诃,十禁十刑,二十一条守则,都向韦小宝解释明白,大抵是忠心义气,孝顺父母,和睦乡党,兄弟一家,患难相助等等。若有泄漏机密、扳连兄弟、投降官府、奸淫掳掠、欺侮孤弱、言而无信、吞没公欵等情由,轻则割耳、责打,重则大解八块,断首分尸。韦小宝一一凛遵,发誓不敢有违。

  马超兴取过一大碗酒来,用针在左手中指上一刺,将血滴入酒中。陈近南等人也都刺了血,最後韦小宝刺血入酒,各人喝了一口血酒,入会仪式告成。众人和他拉手相抱,甚是亲热。陈近南道:“本会共有十堂,前五房五堂,後五房五堂。前五房莲花堂、洪顺堂、家后堂、参太堂、宏化堂。後五房青木堂,赤火堂、白金堂、玄水堂、黄土堂。九堂的香主,都已聚集在此,只有青木堂香主尹兄弟,当年为鳌拜那恶贼害死。迄今未有香主。青木堂中兄弟,昔日曾在万云龙大哥灵位前立誓,那一个杀了鳌拜。为尹香主报得大仇,大夥儿便奉他为本堂香主。这件事可是有的?”众人都道:“正是,确有这事。”

  陈近南锐利的目光,从左至右,自各人脸上扫了过去,缓缓说道:“听说青木堂中的好兄弟们,为了继立香主之事,曾发生一些争执,虽然大家顾全大局,仁义为重,并未伤了和气,但此事若无一个妥善了断,青木堂之内,总伏下一个极大的隐忧。青木堂是我天地会中极重要的堂口,统管江南各府州县。香主是否得人,与本会的兴衰,反清大业的成败有极大干系。鳌拜那奸贼,乃是韦小宝所杀,这是青木堂众兄弟都亲眼目覩的,是不是?”

  李力世和关安基同声道:“正是。”李力世跟着道:“大夥儿在万云龙大哥灵位之前发过的誓,决不能说了不算。如果这样的立誓等如放屁,以後还能在万云龙大哥的灵位之前立什么誓,许什麽愿?韦小宝兄弟年纪虽小,我李力世愿拥他为本堂香主。”关安基被他抢了头,心下又想:“这小孩是总舵主的徒儿,身份已非比寻常。听总舵主这番说话,显是要他这个小徒当本堂香主。李老儿一味和我争香主当,眼看谁也不服谁,索性一拍两散,先出口向总舵主讨好。我可不能输了给他,反而显得自己存了私心。”便道:“李大哥的话甚是。韦兄弟机警过人,在总舵主调教之下,他日定是一位威震江湖的少年英侠。关安基愿拥韦小宝韦兄弟为青木堂香主。”

  韦小宝吓了一跳,双手乱摇,叫道:“不成,不成!这个甚么香主臭主。我可做不来!”陈近南双眼一瞪,道:“休胡说甚麽?”韦小宝不敢再说。陈近南道:“这小孩手刃鳌拜,乃是不易得的事实,我们遵守在万云龙大哥灵位前所立的誓言,只得让他来当青木堂堂主。我是为了要让他当香主,才收他为徒;可不是收了他为弟子之後,才想到要他当香主。这小孩气质不佳,以後不知要让我头痛几百次。”方大洪道:“总舵主的苦心,兄弟们都理会得。韦兄弟和总舵主非亲非故,今日才第一次见面。总舵主破例垂青,自是为了本会的大事着想……不过…不过…总舵主也不必担心。本会兄弟们在江湖上混,读书的人少,那一个不口出粗言俗语?韦兄弟年纪小,李大哥和关夫子都愿全力辅佐,决不会出什么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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