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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回 东方不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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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问天手握软鞭,屏息凝气,竟是不敢答话。东方不败叹了口气,道:“我初当教主,原也意气风发,只想好好有番作为,说什么文成武德,中兴圣教,当真是不要脸的胡吹法螺,直到后来修习‘葵花宝典’,才逐步悟到了人生的妙谛,炼丹服药,数年之后,终于明白了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要道。” 来人听他尖着嗓子说这番话,渐渐的手心出汗,只觉这人说话有条有理,脑子十分清楚,但是这副不男不女的妖异模样,令人越看越是心中发毛。 东方不败的目光缓缓转到盈盈脸上,问道:“任大小姐,这几年来我待你怎样?”盈盈道:“你待我很好。”东方不败又叹了口气,幽幽的道:“很好是谈不上,只不过我一直很羡慕你。一个人生而为女子,已比臭男子幸运百倍,何况你这般千娇百媚,青春年少。我若得能和你易地而处,别说是朝阳神教的教主,就算是皇帝老子,我也不做。”令狐冲笑道:“你若和任大小姐易地而处,要我爱上你这个老妖怪,可有点不容易!”任我行等听他这么说,都是一惊。 只见东方不败双目凝视着他,眉毛渐渐竖起,脸色发青,说道:“你是谁?竟敢如此对我说话,胆子可谓不小。”这几句话声音尖锐之极,想见他已愤怒无比。 令狐冲天生大胆,对什么正经事都是漫不在乎,明知危机已迫在眉睫,却也不放在心上,笑道:“是须眉男儿汉也好,是千娇百媚的姑娘也好,我最讨厌的,是男扮女装的老旦。”东方不败尖声道:“我在问你,你是谁?”令狐冲笑道:“我叫令狐冲。” 东方不败道:“啊!你便是令狐冲。我早想见你一见。听说任大小姐爱煞了你,为了你连头都割得下来,可不知是如何一位英俊的郎君。哼,我看也是平平无奇,比起我那莲弟来,可差得远了。” 令狐冲笑道:“在下没什么好处,胜在用情专一。这位杨君,虽是英俊,就可惜太过喜欢拈花惹草,到处留情——”东方不败突然大吼:“你——你这混蛋,胡说什么?”一张脸胀得通红,突然间扑上前来,拈起绣花针便向令狐冲疾剌。 令狐冲早瞧出东方不败和杨莲亭之间颇有不可告人的暧昧,有意要惹他动怒。须知武学高手临敌之际若是心神不定,武功便打了个折扣,东方不败大怒之下,剌出这一针时果然略有心浮气粗。 令狐冲刷的一剑,向他咽喉间剌将过去,这一剑剌得极快,方位又是拿捏得极准,东方不败若不缩身,立即便会利剑穿喉。但便在此时,令狐冲只觉左颊上微微一痛,跟着手中长剑向左荡开。 却原来东方不败出手之快,实是不可思议,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他已用针在令狐冲脸上剌了一下,跟着缩回手臂,用针挡开了令狐冲这一剑。幸亏令狐冲这一剑剌得也是极快,又是攻敌之所不得不救,东方不败这一针才剌得偏了,没刺中他的人中要穴。 只是东方不败以一根绣花针轻轻一拨,便将令狐冲手中长剑拨得直荡了开去,众人都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武学中虽有“四两拨千斤”的功夫,但至少也得有四两才行,这枚绣花针长不逾寸,几乎是风吹得起,落水不沉,竟能拨开令狐冲的长剑,此人武功之高,当真是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 令狐冲一惊之下,知道今日是遇到了生平从所未见的强敌,只要给对方有施展手脚的余暇,自己便是性命不保,当即刷刷刷刷连剌四剑,都是指向敌人的要害。 东方不败“咦”的一声,赞道:“剑法很高啊。”左一拨,右一拨,上一拨,下一拨,将令狐冲剌来的四剑尽数拨开。令狐冲大喝一声,一剑当头直砍下去。东方不败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拈住绣花针,向上一举,挡住来剑,长剑便砍不下去。 令狐冲手臂微感酸麻,但见红影闪处,似有一物向自己左目戳来。此刻既已不及挡架,又不及闪避,百忙中长剑颤动,也向东方不败的左目急剌,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这一下剑剌左目,已是几近无赖,殊非高手可用的招数,但令狐冲所学的“独孤剑法”本无招数,他为人又是随随便便,素来不以高手自居,危急之际,更是不暇细思,但觉左边眉心微微一痛,东方不败已跳了开去,避了他这一剑。 令狐冲知道自己左眉已为他绣花针所剌中,幸亏他要闪避自己长剑这一剌,绣花针才失了准头,否则一只眼睛已给他剌瞎了,骇异之余,长剑便如疾风骤雨般狂剌乱劈,不容对方缓出手来还击一招。 任我行和向问天见情势不对,一挺长剑,一挥软鞭,同时上前夹击。这当世三大高手并肩而战,纵然是千军万马,也挡他们不住,但东方不败两根手指拈着一枚绣花针,在三人之间穿来插去,行动如电,竟是没半分败象。上官云拔出单刀,冲上助战,变成以四斗一的局面,斗到酣处,猛听得上官云大叫一声,单刀落地,一个筋斗翻了出去,双手按住右目,却原来这只眼睛已被东方不败剌瞎。 令狐冲见任我行和向问天二人攻势凌厉,东方不败已缓不出手来向自己攻击,当下展动长剑,尽是往他身上各处要害剌去。本来以武当掌门冲虚道长剑术如此高明之士,也挡不住他“独孤九剑”的疾攻,但东方不败的身形如鬼如魅,飘忽来去,直似轻烟。 令狐冲每一剑剌去,都是攻向他的空隙,可是他身法实在太快,剑尖剑锋总是和他身子差着数寸,便给他闪了开去。这情景便如密闭的房中似刀剑砍击飞燕麻雀一般,燕雀虽是不懂武功招数,却总能在毫厘之差的空隙中避开。忽听得向问天“啊”的一声叫,跟着令狐冲也是“嘿”的一声,二人身上均为东方不败所刺中。任我行所练的“吸星大法”功力虽深,可是东方不败一来身法快极,难与相触,二来所使兵刃乃是一根绣花针,又不能从针上吸他的内力。又斗片刻,任我行也是“啊”的一声叫,胸口、喉头都受到针剌,幸好其时令狐冲攻得正急,东方不败急谋自救,以致一针剌偏了准头,另一针剌得虽准,却只深入数分,未能伤到敌手。 四个人围攻东方不败,未能碰到他一点衣衫,而四个人都受了他的针剌。盈盈在旁观战,越来越担心:“不知他针上是否喂有毒药,若是针上有毒,那可不堪设想!”东方不败身子越转越快,只见房中一团红影滚来滚去。任我行、向问天、令狐冲连声吆喝,声音中透着又是愤怒,又是惶急。 盈盈暗想:“我若是加入混战,只有阻手阻脚,帮不了忙,那又如何是好?看来东方不败以一敌三,还能取胜。”一瞥眼间,只见杨莲亭已坐在床上,凝神观斗,满脸关切之情。盈盈心念一动,慢慢移步走向床边,突然左手短剑一起,嗤的一声,剌在杨莲亭右肩。杨莲亭猝不及防,大叫了一声。盈盈跟着又是一剑,斩在他的大腿之上。 杨莲亭这时已知她用意,是要自己呼叫出声,分散东方不败的心神,强忍疼痛,竟是一声也不哼。盈盈怒道:“你叫不叫?我把你手指一根根的斩了下来。”长剑一颤,果是斩落了他右手的一根手指。不料杨莲亭十分硬气,虽是伤口剧痛,却没发出半点声息。 但他第一声呼叫已他入东方不败耳中。他一瞥眼见盈盈站在床边,正在折磨杨莲亭,心中如何不急,骂道:“死丫头!”身子便如一团红云,向盈盈扑将过去。 盈盈头一侧,也不知是否能避开东方不败剌来的这一针。令狐冲、任我行双剑向东方不败背上疾戳。向问天刷的一鞭,向杨莲亭头上砸去。东方不败不顾自己生死,反手一针,剌入了向问天胸口。 向问天只觉全身一麻,软鞭落地,便在此时,令狐冲和任我行两柄剑都插入了东方不败后心。东方不败身子一颤,扑在杨莲亭身上。任我行大喜,拔出剑来,以剑尖指住他后颈,喝道:“东方不败,今日终于教你落在我的手里。” 盈盈惊魂未定,双腿发软,身子摇摇欲坠。令狐冲抢过去扶住,只见一行鲜血,从她左颊流了下来。盈盈却道:“你可受了不少伤。”伸袖在令狐冲脸上抹了一抹,只见袖上斑斑点点,都是鲜血。 令狐冲虽非对着镜子,也知自己脸上给绣花针剌伤多处。但见东方不败背上两处伤口中鲜血狂涌,受伤极重,他口中却在呼叫:“莲弟,莲弟,这批奸人折磨于你,好不狠毒!” 杨莲亨怒道:“你往日自夸武功盖世,为什么杀不了这几个奸贼?”东方不败道:“我——我——”杨莲亭怒道:“我什么?”东方不败道:“我已尽力而为,他们几个人,武功都高得很。”突然间他身子一晃,滚在地下。任我行怕他乘机跃起,一剑斩在他左腿之上。 东方不败苦笑道:“任教主,最后终于是你胜了,是我败了。”任我行哈哈大笑,道:“你这大号,可得改一改吧?”东方不败摇头道:“那也不用改,东方不败既然落败,也不会再活在世上。”他本来说话声音极尖,此刻却变得低沉起来,又道:“若是单打独斗,你是不能打败我的。” 任我行微一犹豫,道:“不错,你武功比我为高,我佩服你。”东方不败道:“令狐冲,你剑法极高,但若单打独斗,也打不过我。”令狐冲道:“正是。其实我们便是四人联手,也打你不过,只不过你顾着那姓杨的,这才分心受伤。阁下武功极高,不愧‘天下第一’四字,在下十分敬佩。” 东方不败微微一笑,道:“你二位能这么说,足见男子汉大丈夫气概。啊,冤孽,冤孽,我练那‘英花宝典’,炼丹服药,又照着宝典上的秘方,自宫练气,渐渐的胡子没有了,说话声音变了,性子也变了。我竟是不爱女子,却——却把心意放在杨莲亭这种须眉男子身上,那——那不是奇怪得紧吗?练这‘葵花宝典’,也不知是祸是福,倘若我生为女儿身,那就好了。任教主,我——我就要死了,我求你一件事,请——你请你务必允准。”任我行道:“什么事?”东方不败道:“请你饶了杨莲亭一命,将他逐下黑木崖去便是。”任我行笑道:“我要将他千刀万剌,分一百天凌迟处死,今天割一根手指,明天割半根脚趾。”东方不败叫道:“你——你好狠毒!”猛地纵起身来,向任我行扑去。 他重伤之余,行动已远不如先前灵敏,但这一扑之势仍是威猛惊人。任我行一剑直剌,从他前胸通到后背,但便在此时,东方不败手指一弹,那枚绣花针飞了出去,插入了任我行右目。 任我行撤剑后跃,砰的一声,背脊撞在墙上,喀喇喇一响,一座墙被他撞塌了半边。盈盈忙抢前瞧父亲右眼,只见那枚绣花针正插在瞳仁之中,幸好其时东方不败手劲已衰,否则这针直贯入脑,不免性命难保,但这只眼珠,恐怕终不免是废了。 盈盈伸出右手,以两根手指去抓绣花针的针尾,但那针儿剌入甚深,露出在外者不过一分,实无措手之处。她转过身来,拾起东方不败所抛下的绣花绷子,抽了一根丝线,纤手款款轻送,穿入针鼻,这才拉住丝线,向外一拔。任我行大叫一声,那绣花针带着几滴鲜血,挂在丝线之下。任我行怒极,飞起一腿,猛向东方不败的尸身上踢去。那尸身飞将起来,砰的一声响,撞在杨莲亭头上。任我行盛怒之下,这一腿踢出时便足了劲力,东方不败和杨莲亭两颗脑袋一撞,脑浆迸裂。他得诛大仇,重夺朝阳神教教主之位,可是也由此而失了一只眼睛,一时喜怒交迸,仰天长笑,声震屋瓦。但笑声之中,却也充满了愤怒之意。上官云道:“恭喜教主,今日诛却大逆,从此我教在教主庇荫之下,威扬四海。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任我行笑骂:“什么千秋万载!”忽然觉得倘然真能千秋万载,一统江湖,那确是人生至乐之事,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这一次大笑,那才是真的称心畅怀,志得意满。这教主之位失而复得,比之当年顺理成章的当上教主,得来固然更是艰辛,其中更充满着凄凉的况味,只是苦斗而后胜,更觉这场胜利之可贵。 向问天给东方不败一针剌中左乳下穴道,全身麻了好一会,此刻四肢才得自如,也道:“恭喜教主,贺喜教主!”任我行笑道:“这一役诛奸复位,你实占首功。”转头向令狐冲道:“冲儿的功劳自然也不在小。”令狐冲见到盈盈皎白如玉的脸颊上一道殷红的血痕,想起适才恶战,实是心有余悸,道:“若不是盈盈去对付杨莲亭,要杀了这东方不败,可当真不易。”他顿了一顿,又道:“幸好他绣花针上没有喂毒。”盈盈身子一顿,低声道:“别说啦。这不是人,是个妖怪。唉,我小的时候,他常常抱着我去山上采果子游玩,却变得如此下场。” 任我行伸手到东方不败衣衫袋中,摸出了一本薄薄的册页来。这册页极是陈旧,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他握在手中,扬了一扬,说道:“这本册子,便是‘葵花宝典’了,上面注明,‘欲练真功,引刀自宫’,老夫不会傻得去干这傻事——”他突然沉吟道:“可是这宝典上所载的武功,实在厉害,任何学武之人,一见之后绝不会不动心。那时候幸好我已学得‘吸星大法’,否则跟着去练这宝典上的害人功夫,却也难说。”他在东方不败尸身上又踢了一脚,笑道:“饶你奸诈似鬼,也猜不透老夫传你‘葵花宝典’的用意。你野心勃勃,意存跋扈,难道老夫瞧不出来吗?哈哈,哈哈!”令狐冲心中一寒:“原来任教主以‘葵花宝典’传他,当初便没存善意。两人尔虞我诈,各怀机心。”见任我行右目中不绝流出鲜血,再一张嘴狂笑,显得十分的面目狰狞,心下更是感到一阵惊怖。任我行伸手到东方不败胯下一摸,果觉他的两枚睾丸已然割去,笑道:“这部‘葵花宝典’若是教太监去练,那是再好不过。”将那“葵花宝典”放在双掌中一搓,功力到处,一本原已十分腐旧的册页登时化作碎片。他双手一扬,许多碎片随风吹到了窗外。盈盈吁了一口气,道:“这种害人东西,毁了最好!”令狐冲笑道:“你怕我去练么?”盈盈满脸通红,碎了一口,道:“说话就没半点正经。” 盈盈取出金创业,替父亲及上官云敷了眼上的伤。各人脸上被剌的针孔,一时也难以计算。盈盈对镜一照,只见左颊上划了一道血痕,虽是极细,伤愈之后,只怕仍要留下痕迹,不由得郁郁不乐。 令狐冲道:“你占尽了天下的好处,未免为鬼神所妒,脸上小小破一点相,那便后福无穷。”盈盈道:“我占尽了什么天下的好处?”令狐冲道:“你聪明美貌,武功高强,父亲是朝阳神教教主,自己又为天下豪杰所敬服。兼之身为女子,东方不败就羡慕得不得了。”盈盈给他逗得噗嗤一笑,登时将脸上受伤之事搁在一旁。 当下任我行等五人,从东方不败的闺房中出来,经过地道,回入殿中。任我行传下号令,命各堂堂主,各枝香的香主,齐来会见。他坐入教主的座位,笑道:“东方不败这厮倒是有不少鬼主意,高高坐着,下属和他相距既远,敬畏之心自是油然而生。这叫做什么殿啊?” 上官云道:“启禀教主,这叫作‘成德殿’,那是颂扬教主文成武德之意。”任我行呵呵而笑,道:“文成武德,文武全才,那可不容易哪。”他口中说不容易,心里却已觉得:“文成武德,天下舍我其谁?”他向令狐冲招手,道:“冲儿,你过来。”令狐冲走将近来。任我行道:“冲儿,当日我在杭州,邀你加盟本教。其时我光身一人,甫脱大难。所许下的种种诺言,你都未必能信,此刻我已复得教主之位,第一件事便是旧事重提——”说到这里,右手在椅子扶手上拍了几拍,说道:“这个位子,迟早都是你坐的,哈哈,哈哈!”令狐冲道:“教主,盈盈待我恩重加山,你要我做什么事,原是不该推辞。只是我已答应下了人,有一件大事要办,加盟神教之事,却是不能应命。” 任我行双眉渐渐竖起,阴森森的道:“这世上不听我吩咐之人,会有什么下场,你该知道!”盈盈移步上前,挽住令狐冲的手,道:“爹爹,今日是你重登大位的好日子,何必为这种小事伤神,他加盟本教之事,慢慢再说不迟。”任我行侧着一只左目,向二人斜睨,鼻中哼了一声,道:“盈盈,你是要丈夫不要老父了,是不是?” 向问天在旁陪笑道:“教主,令狐兄弟是位少年英雄,性子执拗得很,待属下慢慢开导于他——”正说到这里,殿外有十余人朗声说道:“水火堂属下堂主、副堂主,五枝香香主、副香主参见文成武德、仁义英明任教主。教主中兴圣教,泽被苍生,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任我行喝道:“进殿!”只见十余条汉子走进殿来,一排跪下。 任我行以前当朝阳神教教主,与教下部属兄弟相称,相见时只是抱拳拱手而已,突见众人跪下,当即站起,将手一摆,道:“不必——”心下忽想:“无威不足以服众。当年我教主之位为奸人篡夺,便是待人太过仁善之故。这跪拜之礼既是东方不败定下,我也不必取消。”当下将“多礼”二字缩住了不说,跟着坐了下来。过不多时,又有一批人上崖参见,这次再向他跪拜时,任我行便不再站起,只点了点头。令狐冲这时已退到殿口,与教主的座位相距己遥,灯光又暗,远远望去,任我行的容貌已是颇为胧朦,心下忽想:“坐在这位子上的,是任教主还是东方不败,抑或是假东方不败,却有什么分别?” 只听得各堂堂主和香主赞颂之辞越说越响,显然这些人心中怀着极大恐惧,自知过去十余年中忠于东方不败,为他尽力,文字和言语之中,更不免有得罪前任教主之处,今日任教主重登大位,若是算起旧帐来,可不免身首异处了。更有一干新进,从来不知任我行是何人,他们知道只须大力奉承东方不败和杨莲亭,便可升职免祸,料想换了一个教主仍是如此,当下大声颂扬,以求引起新教主的注意。 令狐冲站在殿口,太阳光从他背后射来,殿外一片明朗,阴暗的长殿之中却是近百人伏在地下,口吐颂辞。他见到这般情景,心下说不出厌恶,寻思:“盈盈对我如此,她若是真要我加盟朝阳神教,我原非顺她之意不可。只要等得我去了嵩山,阻止左冷禅当上五岳派的掌门,对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二位有了交代,再在恒山派中选出女弟子来接任掌门,我身获自由,加盟神教,也可商量,可是要我学这些人那样,岂不是枉自为人?我日后娶盈盈为妻,向任教主磕头跪拜,原是应有之义,可是朝朝夕夕说什么‘中兴圣教,泽被苍生’,什么‘文成武德,仁义英明’,男子汉大丈夫整日价说这些无耻的言语,当真沾污了英雄豪杰的清白,我当初只道这些玩意儿只是东方不败与杨莲亭所想出来折磨人的手段,但瞧这情形,任教主听着这些谀词,竟欣然自得,丝毫不觉得肉麻?” 他心下又想:“当日在华山思过崖后洞石壁之上,见到魔教十大长老所刻下的武功,魔教前辈之中,着实有不少英雄好汉,若非如此,朝阳神教焉能与正教抗衡数百年,互争雄长,始终不衰?即以当世之士而论,向大哥、上官云、贾布、童百熊、孤山梅庄中的江南四友,那一个不是奇材杰出之士? “东方不败和任教主自己,更是不必说了。以这样一群豪杰之士,每日向一个人跪拜,口中念念有辞,心底暗暗诅咒,言者无耻,受者无礼。这等屈辱天下英雄,如何能成大事?能够受得下这等屈辱的若不是暗中另有图谋,那便是毫无骨头,毫无骨气之人了。” 只听得任我行呵呵大笑的声音从长殿彼端传了出来,说道:“你们以前都在东方不败手下服役,所干过的事,本教主暗中早已查得清清楚楚,一一登录在案。但本教主宽大为怀,既往不咎,今后只须大家尽忠本教主,本教主自当善待尔等,共享荣华富贵。” 瞬时之间,殿中颂声大作,都说教主仁义盖天,胸襟如海,大人不计小人过,众部属自当谨奉教主令旨,忠字当头,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立下决心,为教主尽忠到底。 任我行待众人说了一阵,声音渐渐静了下来,又道:“但若有那一人胆敢作逆造反,不服令旨,那便严惩不贷。一人有罪,全家老幼凌迟处死。”众人齐声道:“属下万万不敢。”令狐冲听这些人话声颤抖,显是心中十分害怕,暗道:“任教主还是和东方不败一样,以恐惧之心威慑教众。众人面子上恭顺,心底却是愤怒不服,这个‘忠’字,从何说起?” 只听得有人向任我行揭发东方不败的罪恶,说他如何忠言逆耳,偏信杨莲亭一人,如何乱杀无辜,祸乱神教。又有一人说他败坏本教教规,乱传黑木令,强人服食三尸脑神丸。另有一人说他赏罚有私,爱听恭维的言语,饮食穷侈极欲,吃一餐饭往往宰三头牛、五口猪、十口羊。 令狐冲心想:“一个人食量再大,又怎食得三头牛、五口猪、十口羊?他定是宴请朋友或是部属的与众同食。东方不败身为一教之主,宰几头牛羊,又怎算是什么大罪?”但听各人所提东方不败罪名,越来越多,也是越来越加琐碎。有人骂他喜怒无常,哭笑无端,有人骂他爱穿华服,深居不出。 更有人说他见识肤浅,愚蠢胡涂,另有一人却说他武功低微,全仗装腔作势吓入,其实没半分真实本领。令狐冲寻思:“你们指骂东方不败如何如何,我也不知你们说得对与不对,可是适才我们以五敌他一人,个个死里逃生,险些儿命丧他绣花针下,倘若东方不败武功低微,世上更无一个武功高强之人了。当真是胡说八道之至。”接着又听得一人说东方不败荒淫好色,近几年更是受本加厉,强抢民女,淫辱教众的妻女,生下私生子无数。 令狐冲心想:“东方不败为练‘葵花宝典’中的奇功,早已自宫,便如太监一般,什么淫辱妇女,生下私生子无数,哈哈,哈哈!”他想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不由得笑出声来。他生性向来爽朗,这一纵声大笑,登时声传远近,长殿中各人一齐转过头来,向他怒目而视。 盈盈知道他闯了祸,抢过来挽住了他手,道:“冲哥,他们在说东方不败的事,没什么听的,咱们到崖下逛逛去。”令狐冲伸了伸舌头,笑道:“别惹你爹爹生气,说不定他要砍我的脑袋。”当下二人并肩而出,经过那座汉白玉的牌楼,从竹篮中挂了下去。 二人俱倚着坐在竹篮之中,眼见轻烟薄雾从身旁飘过,瞬时之间,似与黑木崖上长殿中的情景隔了另一个世界。令狐冲向黑木崖上望去,但见日光照在那汉白玉牌楼上,发出闪闪金光,心下感到一阵快慰:“我终于离此而去,昨晚的事倩便如做了一场恶梦。从此而后,说什么也不再踏上黑木崖来。” 盈盈道:“冲哥,你在想什么?”令狐冲道:“你能和我一起去吗?”盈盈脸上一红,道:“我们——我们——”令狐冲道:“什么?”盈盈低头道:“我们又没成婚,我——怎能跟着你去?”令狐冲道:“以前你不也曾和我一起在江湖行走?”盈盈道:“那是迫不得已,何况,也因此而惹起了不少闲言闲语。刚才爹爹说我——说我只向着你,不要爹爹了,若是跟着你去,爹爹一定大大的不高兴。爹爹受了这十几年牢狱之灾,性子似乎很有些怪异,我想好好的陪陪他。只要你此心不渝,今后咱们相聚的日子可长着呢。”说到最后这两句话,声音细微,几不可闻。恰好一团白云飘来,将竹篮和他二人都裹在云中。令狐冲望来时但觉朦朦胧胧,盈盈虽是偎倚在他身旁,可是和她相距却又似极远,好像身在云端,伸手不可触摸。 竹篮到得崖下,二人跨出篮外。盈盈低声道:“你这就要去了?”令狐冲道:“嵩山掌门左冷禅邀集五岳剑派于三月半聚会,推选五岳派的掌门。他野心勃勃,将不利于天下英雄。嵩山之会,我是必须去的。”盈盈点了点头,道:“冲哥。左冷禅剑法非你敌手,但你须提防他诡计多端。”令狐冲应道:“是。”盈盈道:“我本该跟你一起去,只不过我是魔教妖女,若和你同上嵩山,有碍你的大计。”她顿了一顿,黯然道:“待得你当上了五岳派的掌门,名震天下,咱二人正邪不同道,那——那——那可更加难了。”令狐冲握住她手,柔声道:“到这时候,难道你还信不过我?”盈盈凄然一笑,道:“信得过。”隔了一会,幽幽的道:“只是我觉得,一个人武功越练越高,在武林中名气越来越大,往往性子会变。他自己并不知道,可是种种事情,总是和从前不同了。东方叔叔是这样,我担心爹爹,说不定也会这样。”令狐冲微笑道:“你爹爹不会去练那‘葵花宝典’上的武功,那宝典早已给撕得粉碎,便是想练,也不成了。”盈盈道:“我不是说武功,是说一个人的性子。东方叔叔就是不练‘葵花宝典’,他当上了朝阳神教的教主,大权在手,生杀予夺,自然而然的会狂妄自大起来。” 令狐冲道:“盈盈,你担心别人,却永远不必为我担心。我生就一副浪子性格,永不会装模作样。就算我狂妄自大,在你面前,永远永远就像今天这样。”盈盈叹了口气,道:“那就好了。” 令狐冲拉近她身子,轻轻搂了搂她,说道:“我这就向你告辞。嵩山的大事一了,我便来寻你,自此而后,咱二人也不分开了。”盈盈眼中一亮,闪出异样的神采,低声道:“但愿你事事顺遂,早日前来。我——我在这里日日夜夜望着。”令狐冲道:“是了!”伸嘴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盈盈满脸飞红,娇羞无限,伸手推开了他。令狐冲哈哈大笑,牵过马来,纵马出了朝阳神教。 不一日回到恒山,守望的恒山弟子望见了,报上山去,群弟子下来迎接。不多时居于恒山别院中的群豪也一窝蜂似的涌过来相见。令狐冲问起别来情况。祖千秋道:“启禀掌门人,男弟子住在别院,没一人胆敢上主峰去,日日勤练武功,规矩得很。” 令狐冲喜道:“那就极妙。”仪和笑道:“他们确是谁也没上主峰来,至于是否规矩得很,却是未必。”令狐冲问:“怎么?”仪和道:“我们在主庵之中,白天晚上,总是听得通元谷中喧哗无比,没片刻安静。”令狐冲哈哈大笑,道:“要这些朋友们有片刻安静,那可很是为难了。” 屈指计来,离三月十五嵩山之会已无多日,当下他向众人说道:“那日我就任恒山掌门,嵩山派有个姓林名厚之人到来,手携什么五岳令旗,要我于三月十五到嵩山去聚会,大伙儿都听见了?” 桃根仙道:“是啊,理也别睬,理也别睬。掌门人,请你给我一枝五岳令旗,我拿到嵩山去,叫他掌门人到恒山来。”桃枝仙道:“他若是不来,那便如何?”桃根仙道:“你说那便如何?”桃叶仙道:“嗤拉劈拍哩!”双手做个向外拉扯的姿势,意思是说将左冷禅拉成四块。众人都大笑起来。 令狐冲笑道:“他说五岳剑派各派掌门人在那一天都要会聚嵩山。倘若咱们把嵩山掌门人叫到恒山来,请他喝酒吃饭,那不是便宜他了?而且又不热闹。我倒有一妙计在此,不如咱们大伙儿都上嵩山去,吃他的,喝他的,一千多人吃穷了他,那不是有趣得多?” 群豪在这通元谷中闲居,早已感到气闷,听令狐冲这么说,登时大声欢呼,掌声如雷。令狐冲笑道:“到了嵩山之后,大家喝酒吃饭,可不许含糊,好让人家说一声,恒山派吃饭喝酒的本事可莫不小。”计无施笑道:“那么恒山弟子岂不是都成了酒囊饭袋?”令狐冲笑道:“好教左冷禅越想越肉痛。” 当晚令狐冲在通元谷中,和群豪纵酒痛饮,喝得烂醉如泥,本来言定次日动身,前赴嵩山,可是酒醒之时,日已过午,一切都未收拾定当,只得顺延一日。可是一众女弟子却已等得心焦万分。到第二日早晨,令狐冲才率同一众女弟子和恒山别院中的群豪,向嵩山进发。 在路非止一日,这一晚众人在黄河边上歇宿。次日清晨令狐冲一觉醒来,只觉四下里静悄悄地,与平日大不相同。早一日晚上他和群豪斗酒,睡得甚沉,这时心下暗暗觉得不妙:“昨晚喝得大醉,女弟子们可别着了敌人的道儿?”当即披了件长衣,推门出外,叫道:“仪琳、仪清,你们在那里?”仪琳应声出来,道:“大师哥,甚么事?”令狐冲见到仪琳,心下稍慰,道:“你们都没事么?”仪琳道:“很好啊,没甚么事?”这时仪清也过来了,笑道:“大师哥,你那些朋友们昨晚不知喝了几坛酒,到这时候竟是一个也没起身。” 令狐冲举头一看太阳,已是辰牌时分,道:“一个也没起来吗?”仪琳微笑道:“一个也没有,可真有点儿奇怪。”她说这句话时神情甚是轻松,令狐冲却觉情势不对,这千余豪雄决计不会人人大醉,一个也不曾起身,何况这些人中滴酒不入口的也有二三十人。他心中一凛,抢到群豪聚居的那座大祠堂前,伸手一推大门,那门仍是关着。他不及撞门,飞身入内,只见祠堂内静悄悄地一人也无,大庭桌上却端端正正放着一张纸。 令狐冲心中怦怦乱跳,取纸一看,只见上面写道:“令狐公子,属下等顷接神教黑木令,任教主有令,命众人即刻回归黑木崖,不得有片刻延误,亦不得告知公子。咱们只好告辞了,抱歉抱歉。”下面写着“计无施、祖千秋、老头子与众兄弟同拜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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