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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回 不可不戒


  令狐冲看到这信,心下虽是感到一阵怅惘,惊惧之心却登时消去。他本来预计会见到遍地鲜血,千余名群豪尽遭毒手,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下,此刻得知原来是被任我行下令召去,颇觉宽慰,但随即又想:“任教主为什么突然下黑木令将众人召去?又不许我得知?那自是心中对我大为不满了。他要我加盟朝阳神教,我没有答应。在长殿之外,他们痛骂东方不败,我却又纵声大笑,自是得罪了他。老头子这些人中,有许多服了三尸脑神丹,一见到黑木令,自是吓得魂飞魄散,不敢违拗,连夜上黑木崖去了。这件事盈盈若是知道,必定生气,但愿她别和她爹爹吵嘴才好。”

  这时仪和、仪清、仪琳等也都跃进祠堂,得悉群豪突然间不告而别,都是颇为骇异。仪和道:“大师哥,这些人走了倒好,在恒山派中,反而搅得天下大乱,叫人日日夜夜,提心吊胆。”仪清道:“任教主召唤他们回去,自有深意。咱们到嵩山去,为的是推选五岳派的掌门人,这个掌门人,将来是要和魔教作对为敌的。他魔教的部属参与推选,那算什么样子?”郑萼也道:“不错,他们走了好得多。否则的话,如果大家推选大师哥做五岳派掌门人,嵩山派的人一定会持异议,他们说恒山派中有这些魔教人士,恒山派掌门怎能为五岳派之首?”

  令狐冲微微一笑,心想:“你们都不喜欢和这些粗鲁汉子为伍,心中早在憎厌他们了,只是先前碍于我的面子,不便明言而已。他们自行离去,你们正是得其所哉。”

  忽听得西边厢房中喀喇一声,接着砰砰几声响,仪和叫道:“甚么?”抢过去踢开房门,只见一张床上有几个男人叠成一团,正是桃谷六仙。她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叫道:“大师哥,快来。”令狐冲已从她身后见到桃谷六仙的狼狈情形,忙走进房中,将放得最上的桃根仙抱了下来,见他口中塞有一个麻核桃,便给他挖了出来。桃根仙立时破口大骂:“你奶奶的,你十八代祖宗个个不得好死,十八代灰孙子个个生下来没屁股眼——”令狐冲笑道:“喂,桃根仙大哥,我可没得罪你啊。”桃根仙道:“他妈的,我可不是骂你。你瞧,这狗娘养的,良心可真坏,老子见了他,可得将他撕成八块、十六块、三十四块——”

  令狐冲道:“你骂谁?”桃根仙道:“他奶奶的,老子跟你喝酒,喝得好好的,忽然伸手点了老子的穴道,好像堆柴草一般堆在一起,祖千秋和老头子不是东西,他祖宗十八代个个眼睛上生大疔疮——”令狐冲这才明白,原来桃谷六仙不是魔教麾下,不理任我行的黑木令,老头子他们生怕六兄弟向令狐冲泄漏消息,是以冷不防的点中了他们穴道,塞住了他们的嘴巴。当下令狐冲将第二名桃花仙抱下取出了他口中的麻核。这麻核只取出一半,桃花仙已是叽哩咕噜的说话,待得麻核离口,桃花仙便道:“大哥,你说得不对,八块的一倍是十六块,十六块的一倍是三十二块,你怎么说是三十四块?”桃根仙道:“我偏偏喜欢说三十四块。却又怎地?我又没说是一倍?我心中想的是一倍加二。”桃根仙道:“为甚么一倍加二?那可没有道理。”

  两个人身上的穴道尚未解开,只是嘴巴一得自由,立即辩了起来。令狐冲笑道:“两位且别吵,昨晚是怎么会事?”桃根仙道:“我怎么知道?咱们正在好好喝酒,忽然腰里一麻,我六兄弟同时给六个龟儿子点中了穴道,开玩笑也不是这样开的。”桃花仙道:“那些龟儿子呢?咱们去捉了他们来,拚个你死我活。”桃根仙道:“甚么叫你死我活?我们又不是和令狐公子拚命,你又不是和我拚命?应该说拼个‘他死我活’!”令狐冲笑道:“赶快解开这几位的穴道要紧,他们可给蹩得狠了。”当下伸手替桃花仙解了穴道,走出房外,以免听他六兄弟缠夹不清的争吵。

  郑萼笑问:“大师哥,这六兄弟在干甚么?”秦绢笑道:“他们是在叠罗汉。”不料桃根仙和桃花仙武功甚高,耳音极灵,桃花仙却已骂了起来:“小尼姑,胡说八道,谁说我们是在叠罗汉?”秦绢笑道:“我可不是小尼姑。”桃花仙道:“你和小尼姑们在一起,那也就是小尼姑了。”秦绢道:“令狐掌门跟我们在一起,他也是小尼姑吗?”郑萼笑道:“你和我们在一起,那你们六兄弟也都是小尼姑了。”桃根仙和桃花仙无言以对,互相埋怨起来,都说是对方不好,以致弄得自己也变成了小尼姑。

  令狐冲和仪和等在房外等了好半晌,始终不见桃谷六仙出来。令狐冲又推门入内,却见桃花仙笑吟吟的走来走去,始终没给五兄弟解开穴道。令狐冲哈哈大笑,忙伸手给五人都解了穴道,急速退出房外,但听得砰砰、喀喇之声大作,房中已打成一团。

  令狐冲笑嘻嘻的走开,转了个弯,便到了田边小路之上,但见一株桃树,生满了蓓蕾,只待春风一至,便即盛开,心想:“这桃花何等娇艳,可是桃谷六仙却又这等颠三倒四,和桃花可拉不上半点干系。”行了几步,寻思:“任教主突然将这些人都召回黑木崖,行事如此隐秘,不让我知晓,可见他对我甚是恼怒。盈盈夹在这中间,定是令她十分为难了。”他脸上笑容慢慢消失,隐隐现出愁意,不自禁的叹了口气。

  忽听得身后有个女子声音说道:“令狐大哥,你很不开心吗?”令狐冲转过身来,见是仪琳,脸上满是关怀之容。他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只是这许多朋友忽然间不告而别,我觉得有些冷清清地。”仪琳道:“这些人都听任大小姐的话,任大小姐又对你极好。他们对你不起,难道不怕任大小姐生气?”令狐冲道:“任大小姐的父亲现下是朝阳神教的教主,他们非听他号令不可,否则身体内的三尸虫发作起来,那可不是玩的。”仪琳轻声道:“我问你一句话,成不成?”令狐冲微笑道:“当然成啊,什么事?”仪琳道:“到底你是喜欢任大小姐多些,还是喜欢你那位姓岳的小师妹多些?”

  令狐冲一怔,微感忸怩,道:“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件事来?”仪琳道:“是仪和、仪清师姐她们叫我问的。”令狐冲更感奇怪,微笑道:“她们出家人怎地问这些话?”仪琳低下了头,道:“令狐大哥,你小师妹的事,我从来没跟旁人说过。不过仪和师姊剑伤岳小姐,双方生了嫌隙,以致咱们两位师姐上华山去,报知你接任恒山掌门之讯。却让华山派给扣了起来。”令狐冲微微一惊,道:“是啊,我一直在担心,怎地她二人去了华山后,始终是音讯全无。原来是给扣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仪琳忸怩道:“是那田——田伯光说的。”令狐冲道:“你的徒儿?”仪琳道:“正是。你去了黑木崖后,师姊们叫他上华山去探听讯息。”令狐冲点头道:“田伯光轻功了得,打探消息,不易为人发觉。他见到你那两位师姐?”仪琳道:“是的。不过华山派看守得很严,他无法相救,好在两位师姐也没吃苦。再说我写给他的条子上说,千万不可得罪了华山派,更加不得动手伤人,以免惹你生气。”令狐冲微笑道:“你写了条子对他说,倒像是个师父的派头!”仪琳脸上一红,道:“我在见性峰,他在通元谷,有事通知他,只好写了条子,叫佛婆送去给他。”令狐冲笑道:“是了,我是说笑话。田伯光又说些什么?”仪琳道:“他说见到一场喜事,你从前的师父招女婿——”突然之间,只见令狐冲脸色大变,她心下惊恐,便停了口了。

  令狐冲喉头哽住,呼吸艰难,喘着气道:“你说好啦,不——不要紧。”他听到自己的语音干涩,几乎不像是自己说的话。仪琳道:“令狐大哥,你别难过。仪和、仪清师姐她们都说,任大小姐虽是魔教中人,但容貌既美,武功又高,那一点都比岳小姐强上十倍。”令狐冲苦笑道:“我难过什么?小师妹有个好好的归宿,我喜欢还来不及呢。他——他——田伯光见到我小师妹——”说到这里,声音十分嘶哑,仪琳道:“田伯光说华山玉女峰上挂灯结彩,热闹得很,各门各派中有不少人到贺。岳先生又没通知咱们恒山派,竟把咱们当作敌人看待。”

  令狐冲点了点头,仪琳又道:“于嫂和仪文师姊好意去华山邀客。他们不派人送礼,不来祝贺你接任掌门,那也罢了,何以却将邀客的使者扣住了不放?”令狐冲呆呆出神,没回答她的话。仪琳又道:“仪和和仪清两位师姊说,他华山派行事不讲道理,咱们也不能对他们太客气了。在嵩山见到了,咱们该当众质问,叫他们放人。”令狐冲又点了点头。仪琳见他失神落魄的模样,叹口气,道:“令狐大哥,你自己保重。”缓步走开。令狐冲见她渐渐走远,忽然想起一事,唤道:“师妹!”仪琳停步回头。

  令狐冲问道:“和我师妹成亲的,是——是——”仪琳点头道:“是,是那个姓林的。”

  她快步走到令狐冲面前,拉住他右手衣袖,说道:“大哥,那姓林的没一点及得上你。岳小姐是个胡涂人,才肯嫁给他,师姊们怕你生气,一直没敢跟你说。可是再过几天,便上嵩山了,多半会遇上岳小姐和她丈夫,那时你见到她改了装,穿着新媳妇的打扮,说不定——说不定——有碍大事。大家都说,若是任大小姐在你身边那就好了。众师姊叫我来劝劝你,别把那个胡涂的岳姑娘放在心上。”令狐冲脸露苦笑,心想:“她们都关心我,怕我伤心难受,所以一路上对我加意殷勤。每日里祖千秋他们和我渴酒说笑,赌钱唱曲,兴致比之往日更是加了十倍,多半也是仪和她们授意的。”忽然觉得手背上有几滴水点落了上去,一侧头,只见仪琳眼中泪水一滴滴的落将下来,奇道:“你——你怎么了?”

  仪琳道:“我怕见到你伤心的—伤心的模样,大哥,你若是要哭,就哭出声来好了。”令狐冲哈哈一笑,道:“我为什么要哭?令狐冲是个无行浪子,为师父师娘所不齿,早给逐出了师门。小师妹怎会—怎会——哈哈,哈哈!”他纵声大笑,发足往山道上奔去。这一番奔驰,一直奔出了五十余里,到了一处荒无人迹的所在,只觉悲从中来,不可抑制,扑在地下。放声大哭起来。哭了好一会,心中才稍感舒畅,寻思:“我这时回去,双目红肿,若教仪和她们见了,不免笑话于我,不如晚上再回吧。”但转念又想:“我久出不归,她们定然担心。此处离嵩山不远,别要生出甚么事来。大丈夫要哭便哭,要笑便笑。令狐冲苦恋岳灵珊,人人皆知。她弃我有若敝屣,我若不伤心,那反是矫情作假了。”当下又放开跑步,回到恒山派众弟子定居之处,只见仪和、仪清各弟子正散在各处找寻,见他回来,无不喜动颜色。客店之中早已安排了酒菜,令狐冲自斟自饮,大醉之后,伏案而睡。

  数日后到了嵩山脚下,离会期尚有两天。等到三月十五正日,令狐冲率同众弟子,天未明便启程上山,走到半山,凉亭中有四名身穿黄杉的嵩山弟子上来迎接,对令狐冲执礼甚恭,说道:“嵩山末学后进恭迎恒山令狐掌门大驾,敝派左掌门在山上恭候。”又说:“泰山、衡山、华山三派的师伯叔和师兄们,昨天便都已到了,令狐掌门和众师姊到来,那是再好不过。”

  令狐冲一路上山,只见山道上打扫干净,每过数里,便有几名嵩山弟子备了茶水点心,迎接宾客,足见嵩山派这次准备得甚是周到,但也由此可见,左冷禅对这五岳派掌门之位是势在必得,绝不容有人阻拦。

  行得里许,忽听得身后有人大声叫道:“阿琳,阿琳!”仪琳喜道:“是爹爹。”转身叫道:“爹爹,爹爹。”但见山道上大踏步走来一个身材魁梧之极的和尚,正是仪琳的父亲不戒和尚,他身后又有一个和尚。两人行得甚快,片刻间已走近身来。

  不戒大声道:“令狐公子,你受了重伤居然不死,还做了我女儿的掌门人,那可好得很啊。”令狐冲笑道:“那是托大师的福——”突然见到不戒和尚身后的那名僧人,只觉相貌极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一怔之下,才认出这和尚竟然便是万里独行田伯光,不由得大为惊奇,冲口而出的道:“是—是田?”那作僧人打扮之人正是田伯光,他微微苦笑,躬身向仪琳行礼,道:“参—参见师父。”仪琳也是诧异之极,道:“你—你怎地出了家?是假扮的吗?”不戒大师洋洋自得,笑道:“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的确确是个和尚。不可不戒,你法名叫作甚么,说给你师父听。”田伯光苦笑道:“师父,太师父给我取了个法名,叫甚么‘不可不戒’。”仪琳奇道:“甚么不可不戒,那有这样长的名字?”

  不戒道:“你懂得甚么?佛经中菩萨的名字要多长便有多长。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名字不长吗?他的名字只有四个字,怎会长了?”仪琳点头道:“原来如此。他怎么出了家?爹,是你收了他做徒弟吗?”不戒道:“不是。他是你的徒弟,我是他祖师爷。不过你是小尼姑,他拜你为师,若不做和尚,于恒山派的清名有碍。所以我劝他做了和尚。”仪琳笑道:“甚么劝他?爹爹,你定是硬逼他出家,是不是?”不戒道:“他是自愿,出家是不能逼的。这人甚么都好,就是一样不好,所以我给他取的法名叫作不可不戒。”仪琳脸上微微一红。明白了爹爹用意。他知田伯光这人贪花好色。最爱奸淫妇女,不知怎样给她爹爹捉住了,饶他不杀,却有许多古怪的刑罚加在他身上,这一次居然硬逼他做了和尚。只听不戒大声道:“我法名叫不戒,甚么清规戒律,一概不守。可是这田伯光在江湖上做的坏事太多,倘若不戒了这一桩坏事,怎能在你门下?令狐公子也不喜欢啊。他将来要传我衣钵,所以他法名之中,也应当有不戒二字。”忽听得一人说道:“不戒的弟子叫作不可不戒,不可不戒将来收了弟子,法名叫作甚么?”正是桃谷六仙到了,问话的是桃枝仙。

  桃实仙道:“不可不戒的弟子,法名中自须有不可不戒四字,可以称为‘当然不可不戒’。”桃枝仙问道:“那么‘当然不可不戒’的弟子,法名又叫作甚么?”

  令狐冲见桃谷六仙一到,又见田伯光处境尴尬,便携了他手,道:“我有几句话问你。”田伯光道:“是。”二人加紧脚步,抢出了数丈,如听得背后桃根仙在道:“他法名可以叫作‘理所当然不可不戒’。”用伯光苦笑道:“令狐掌门,我投在太师父门下的事,你不知道吗?”令狐冲道:“经过情形,不大清楚。”田伯光道:“那日我和你打赌,说道我输了,便要拜小师太为师。”令狐冲笑道:“当时只是一句笑话,说甚么也料不到你居然会当了真。初时我还怕你不怀好意,很防着你,后来才发觉你居然痛改前非。田兄,决心改过,那是大丈夫的行迳,那可不容易得很。”

  田伯光道:“那口在下来到华山,相请公子,便是奉了我太师父不戒大师之命。不过其时不便明言已。”命狐冲恍然道:“原来如此。我可不知田兄和不戒大师早便相识。”田伯光道:“却不是早便和识。在下与公子在湖南分手之后,说来惭愧,老毛病发作,在长沙城中,黑夜里摸到一家富户小姐的闺房之中。掀开纱帐,伸手一摸,却摸到一个光头。”令狐冲笑道:“不料是个尼姑。”田伯光苦笑道:“不,是个和尚。”令狐冲哈哈大笑道:“小姐的香闺之中,绣被之内,睡着个和尚,想不到这位小姐偷汉,偷的知是个和尚。”田伯光摇头道:“那位和尚,便是太师父了。原来我白天在这家人家左近踩盘子,给太师父瞧在眼里。他老人家料到我不怀好意,跟这家人家说了,叫小姐躲了起来,他老人家睡在床上等我。”

  令狐冲笑道:“田兄这一下就吃了苦头。不戒大师武功高得很啊。”田伯光苦笑道:“那还用说吗?在下生平从未吃过这样的苦头。”令狐冲道:“想来不戒大师定是打得田兄死去活来,又或是点了你的大穴,令你疼痛不堪,麻痒难熬。”

  田伯光摇头道:“都不是的。”他回头向身后一看,见十余丈内并无旁人,才道:“公子,我的事不能瞒你,可是若教别人知道了,田伯光宁可自刎,也不能受这羞辱。”令狐冲忙道:“田兄不必提及此事,我只知道不戒大师惩戒了你一番,也就是了。我辈学武之人,这色戒原是大忌,田兄听从了不戒大师的金玉良言,那是再好不过。”田伯光道:“太师父命我一定要对公子明言,否则颇有不便。”令狐冲道:“有这等事?那么我听了之后,绝不向任谁提起便了。”

  田伯光道:“多谢公子。公子可知在下用的是甚么暗器?”令狐冲道:“这倒不知。我和田兄数度交手,田兄的快刀打得我没招架之功,你自始至终就没使上暗器。”田伯光从怀中取出一枝柚箭,托在掌中,道:“这是在下所练的暗器,平时带在身上,却也颇少使用。”令狐冲见这枝袖箭长约五寸,箭身甚细,以纯钢打就,显比寻常袖箭为重,却也并无特异之处。田伯光道:“当时我一伸手摸到太师父的脑袋,便知不妙,跟着小腹上一麻,已给点中了穴道。太师父点了灯,跳下床来,问我要死要活。我自知一生作恶多端,终有一日遇到报应,既是落入人手,那是死得越爽快越好,当下便道:‘要死!’太师父大为奇怪,问我:‘为甚么要死?’我说:‘我不小心给你制住,难道还能想活吗?’太师父脸孔一板,道:‘你说不小心给我制住,倒像若是小心些,便不会给我制住了。好!’他说了这‘好’字,一伸手所便解开了我的穴道。

  “我坐了下来,问道:‘有甚么吩咐?’他说:‘你带得有刀,干么不向我砍?你生得有脚,干么不跳窗逃走?’我说:‘姓田的男子汉大丈夫,岂是这等无耻小人?’他哈哈一笑,道:‘你不是无耻小人,你答应拜我女儿为师,怎地赖了?’我大是奇怪,问道:‘你女儿?’他道:‘在那酒楼之上,你和那华山派的小伙子打赌,输了便拜我女儿为师,难道那是假的?我坐在酒楼窗口喝酒,你们的说话,我从头至尾都听见了。’我道:‘原来如此。那个小尼姑是你和尚的女儿,那倒奇了。’他道:‘有甚么奇了?’”

  令狐冲笑道:“这件事本来颇为奇怪,人家是生了儿女再做和尚,不戒大师却是做了和尚再生女儿,他法名叫作不戒,那便是什么清规戒律都不遵奉之意。”田伯光道:“当时我说:‘打赌之事,乃是戏言,如何当得真?这场打赌是我输了,那不错,我不再去骚扰那位小师太,也就是了。’太师父道:‘那不行。你说过要拜师,一定得拜师。你非拜我女儿为师不可。’我见他纠缠不清,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当下一个‘倒踩三叠云’,从窗口中跳了出去。在下自以为轻功了得,太师父定是追赶不上,不料只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太师父直追了下来。我叫道:‘大和尚,刚才你没杀我,我此刻也不杀你。你再追来,我可要不客气了。”

  “太师父哈哈笑道:‘你怎生不客气?’我道:‘放暗器了!’我右手向后一甩,嗤的一声,射出了一枝袖箭。太师父虽在黑暗之中,但听声办器,一伸手便接住了袖箭,说道:‘放暗器也没用。”我越奔越快,可是他阴魂不散,一直跟在我的身后。我给他赶得急了,拔刀翻身,一刀向他砍了过去。但太师父的武功也真高强,他以一双肉掌和我拆招,封得我的快刀无法递进招去,拆到四十余招后,他一把抓住了我的后颈,跟着又将我的单刀夺了下来,问我:‘服了没有?’我说:‘服了,你杀了我吧!’他道:‘我不杀你。我要剌瞎了你的眼睛,教你以后见到女人,分不出美丑,再也不起色心。啊哟,不对,你这大色鬼,瞎了眼睛之后,一样的贪花好色,奸淫美女固是不好,奸淫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一样不对。我斩了你的双腿,教你做不了坏事。’我说:‘你干脆将我杀了,何必罗里罗唆?”

  “他道:‘你这人倒是干脆。你是我女儿的徒弟,倘然我断了你手脚,我女儿的徒弟武功大差,她脸上也没光采。怎生教你以后做不得采花大盗才好,有了!’他突然将我点倒,将我那枝袖箭剌入了我那话儿之中,又将袖箭打了个圈儿,哈哈大笑,说道:‘你这采花淫贼,从今以后,你可做不得那采花勾当了吧?’”令狐冲又是好笑,又是惊骇,道:“有这等事?这大和尚可真是异想天开。”

  田伯光苦笑道:“岂不是异想天开?当时我痛得死去活来,险险晕了过去。我骂他:‘死贼秃,你要杀便杀,为何用这恶毒法儿折磨你老子?’他笑道:‘这有什么恶毒?给你害死的无辜女子,已有多少?我跟你说,以后我见到你,便要查察,若是这袖箭脱了出来,我给你另插两枝,下次见到倘若又是给你除了,那便插上三枝。除一次。加一枝’。”令狐冲捧腹大笑。田伯光颇有愧色。令狐冲道:“田兄莫怪,小弟并无讥笑之意,只是此事太过匪夷所思。”田伯光道:“谁说不是呢。他给我敷上金创药,命我在客店中将养。后来他得知我师父记挂着你,于是便命我到华山来邀你和她相见。”

  令狐冲这才恍然,原来田伯光当日到华山来邀自己下山,乃是出于不戒大师之意,其时他受不戒之制,满腹是难言之隐,甚么都无法明说,那里料想得到这中间竟有这许多过节。他又想:“仪琳小师妹想要见我。那是为了甚么?当日在衡山附近,我和她共历患难,此后见面,都是和旁人在一起。她对我感恩,那是可想而知的了,但除此之外,是否尚有别情?”

  令狐冲又不是傻子,仪琳对他情深一往,他如何不知?只是一来仪琳是出家人,二来年纪幼小,料想这些闲情稍经时日,也便收拾起了,是以在仙霞岭上和她重逢,此后自闽至鲁,始终未曾跟她单独说过什么话。他做了恒山派掌门人后,更是大避嫌疑,心想自己名声早就不佳,于世人毁誉原是丝毫不放在心上,但自己受定闲师太重托,可不能坏了恒山派的清名,是以除了向恒山女弟子传授剑法之外,平日均与别院中的群豪在一起。此刻听田伯光说到往事,仪琳对自己的一番柔情,蓦地里涌上心头。

  只听田伯光又道:“不知怎的,太师父倒和我很是投缘。他虽如此折磨我,平日却待我不差,说我虽拜了师,师父没传我甚么武功,对我不起,他要代女传技,于是传了我不少功夫。”令狐冲道:“这可恭喜田兄了。”田伯光道:“后来我们听到你做了恒山派掌门人,太师父便教我投恒山来帮你。前几日,有人在道上认了我出来,叫我是‘采花大盗’,跟我动手。太师父把那人吓走了,跟着便要我落发做和尚,给我取个法名,叫做‘不可不戒’。他要我向公子说明此事,以免公子责怪我师父。”令狐冲道:“我为什么要责怪你师父?没这回子事。”田伯光道:“太师父说:每次见到我师父,她总是更瘦了一些,脸色也是越来越坏,问起她时,她总是流眼泪,一句话也不说。太师父说:一定是你公子欺侮了她。”令狐冲惊道:“没有啊!我待你师父是挺好的,从来没重言重语说过她一句。再说,她什么都好,我怎会责骂她?”

  田伯光道:“就是你从来没骂过她一句,所以我师父要哭了。”令狐冲道:“这个我可不明白了。”田伯光道:“太师父为了这件事,曾狠狠打了我一顿。”令狐冲搔了搔头,心想这位不戒大师之胡缠瞎搅,与桃谷仙实有异曲同工之妙。田伯光道:“太师父说:他当年和太师母做了夫妻后,时时吵嘴,越是骂得凶,越是恩爱。你不骂我师父,就是不想娶她为妻。”令狐冲道:“这个——你师父是出家人,我可从来没想过这件事。”田伯光道:“我也这样说过,太师父大大生气,便打了我一顿。他说:我太师母本来是尼姑,他为了要娶她,才做和尚。如果出家人不能做夫妻,世上怎会有我师父这个人?如果世上没我师父,又怎会有我?”令狐冲忍不住好笑,心想你比仪琳小师妹年纪大得多,两桩事怎能拉扯在一起?田伯光又道:“太师父还说:如果你不是想跟我师父做夫妻,为什么要做恒山派掌门?他说:恒山派这许多尼姑之中,可没一个比我师父更美貌的。你不为我师父,却为了什么?”

  令狐冲心下暗暗叫苦不迭,心想:“不戒大师当年为要娶一个尼姑为妻,才做和尚,他只道普天下人个个和他一般的心肠。这句话若是传了出去,岂不是糟了?”

  田伯光苦笑道:“太师父问我:我师父是不是世上最美貌的女子。我说:‘就算不是最美,那也是美得很了。’他一拳打落了我两枚门牙,大发脾气,说道:‘为什么不是最美?如果我女儿不美,你为什么当日意图对她非礼?令狐冲这小子为什么舍命救她?’我连忙说:‘最美,最美。太师父你老人家生下来的姑娘,岂有不是天下最美貌之理?’他听了这话,这才高兴,大赞我眼光高明。”

  令狐冲微笑道:“仪琳小师妹本来相貌甚美,也难怪不戒大师夸耀。”田伯光喜道:“公子,你也说我师父相貌甚美,那就好啦。”令狐冲奇道:“为什么那就好啦?”田伯光道:“太师父交了一件好差使给我,说道着落在我身上,要我设法叫你——叫你——”令狐冲道:“叫我什么?”

  田伯光笑道:“叫你做我的师公。”令狐冲一呆,叹了口气,道:“田兄,不戒大师爱女之心,无微不至。然而这桩事情,你也明知是办不到的。”田伯光道:“是啊。我说那可难得很,说你曾为了神教的任大小姐,率众攻打少林寺。我说:‘任大小姐的相貌虽然及不上我师父的一成,可是令狐公子和她有缘,已给她迷上,旁人也是无法可施。’公子,在太师父面前,我不得不这么说,以便保留几枚牙齿来吃东西,你可别见怪。”

  令狐冲微笑道:“我自然明白。”田伯光道:“太师父说道:‘这件事他也知道,他说那很好办,想个法子将任大小姐杀了,不让你知道。那就成了。’我忙说不可,若是害死了任大小姐,令狐公子一定横剑自刎。太师父道:‘这也说得是。令狐冲这小子死了,我女儿要守活寡,岂不倒霉?这样吧,你去跟令狐冲这小子说,我女儿嫁给他做二房,也无不可。’我说:“太师父你老人家堂堂千金,岂可如此委屈?’他叹了口气,说道:‘你不知道,我这个姑娘嫁不成令狐冲,早晚便死,定然活不久长。’他说到这里,突然流下泪来。公子,这是父女天性,真情流露,那可不是假的。”

  令狐冲想起这些日来每次见到仪琳,确是见她日渐瘦损,只道她道路困顿,却原来是为相思所苦,这件事可难办了。田伯光道:“太师父流了一会眼泪,忽然揪住我头颈,骂我:‘臭小子,都是你搞出来的事。那日若不是你对我女儿非礼。令狐冲便不会出手相救,我女儿就不致瘦成这个样子。’我道:‘那倒不然。我师父美若天仙。当日徒孙就算不对她无礼。令狐冲也会上前去勾勾搭搭。’”令狐冲皱眉道:“田兄,你这几句话可未免有点过份了。”

  田伯光笑道:“我知道太师父的脾气,若不是这么说,他决计不会放我。果然他一听之下,便即转怒为喜,放了我下来,道:‘臭小子,那日我在酒楼上见到你和令狐冲打架,他打你不过,你却砍得他遍体鳞伤,要不是你非礼的是我女儿,老子早就将你脑袋捏扁了。’”令狐冲心想自称“老子”的和尚,天下倒是少有,道:“你对他女儿无礼,他反而高兴?”田伯光道:“那也不是高兴,他赞我有眼光。”令狐冲不禁为之莞尔。

  田伯光道:“令狐公子,太师父对我的吩咐我都对你说了。我知道这件事中颇有难处,尤其是你恒山派掌门,更是犯忌。不过我劝你对我师父多说几句好话,让她高兴高兴,将来再瞧着办吧。”令狐冲点头道:“是了。”说话之间,前面又有几名嵩山弟子追将上来,和令狐冲见礼,说道:“少林、武当、崑仑、峨嵋、峒崆、青城各派的掌门人和前辈名宿,今日都要聚会嵩山,参与五岳派推选掌门人的大典,崑仑派和青城派的师弟都已经到了。令狐掌门来得正好,大家都在山上候你驾到。”这几人眉宇之间颇有傲色,听他们语气,显然认为五岳派掌门一席,说甚么也脱不出嵩山掌门的手掌心。

  行了一程,忽听得水声如雷,树巅两条玉龙直挂下来,双瀑并泻,屈曲回旋。飞跃奔逸。众人自瀑布之侧上峰。引导的弟子说道:“这叫作胜观峰。令狐掌门,你看比之恒山景物,却又如何?”令狐冲道:“恒山灵秀而嵩山端严,各具妙景。”那弟子道:“嵩山位天下之中,在汉唐二朝邦畿之内,原是天下群山之首。令狐掌门请看,这等气象,无怪历代帝王均建都于嵩山之麓了。”其意似说嵩山为群山之首,嵩山派也当为诸派的领袖。令狐冲微微一笑,道:“不知我辈江湖豪士,与帝皇官吏拉得上什么干系?左掌门时常结交官府吗?”那弟子脸上一红,便不再说了。

  由此而上,山道越来越险,引导的弟子一路指点,说:“这是青冈峰,青冈坪。这是大铁梁峡,小铁梁峡。”炽梁峡之右尽是怪石,其左则是万仞深壑,渺不见底。一名弟子拾起一块大石抛下壑去,大石和山壁相撞,初时轰然如雷,其后声音极小,终至杳不可闻。田伯光道:“老兄,今日来到嵩山的有多少人啊?”那汉子道:“少说也有二千人了。”田伯光道:“每一个客人上山,你们都投一块大石示威,过不多时,这山谷可议你们嵩山派给填满了。”那汉子哼了一声,并不答话。转了一个弯,突然间云雾迷蒙,山道上有十余名汉子手执长剑,拦在当路口。有一人阴森森的道:“令狐冲几时上来?朋友们若是见到,跟我瞎子说一声。”

  令狐冲见说话之人须髯似戟,脸色阴森可怖,一双眼却是瞎的,再看其余各人时,却见个个都是瞎子,不由得心中一凛,朗声道:“令狐冲在此,阁下有何见教?”他一说“令狐冲在此”五字,那十几名瞎子立时齐声大叫大骂,挺着长剑,都要扑将过来,都骂:“令狐冲贼小子,你害得我好苦,今日这条命给你拼了。”

  令狐冲登时省悟:“那晚华山派荒庙遇袭,我以新学的独孤九剑伤了不少敌手的眼睛。那些前来袭击之人,自是嵩山派所遣的了,想不到今日在此处重会。”眼见地势险恶,这些人倘若真是和自己拼命,只要给其中一人抱住,不免一齐堕下万丈深谷。又见引路的嵩山弟子嘴角含笑,一副幸灾乐祸之意。令狐冲道:“这些瞎朋友,是嵩山派门下的弟子吗?”

  一名嵩山弟子道:“他们不是敝派的,却不知如何和令狐掌门有偌大仇恨?今日是推选五岳派掌门的好日子,令狐掌门若给这群瞎朋友推下了深谷,就算同归于尽,那可不免大煞风景了。”令狐冲微微笑道:“正是,请阁下便即下令,叫他们让路。”那汉子笑道:“还是请令狐掌门自行打发的好。”

  忽听得一人大声喝道:“老子先打发了你再说。”正是不戒和尚。他大踏步走上前来,一伸手,抓住两名嵩山弟子,向众瞎子投将过去,叫道:“令狐冲来也。”众瞎子挥剑乱砍乱劈,总算那两名嵩山弟子武功着实不低,身在半空,仍能拔剑抵挡,大叫:“是嵩山派自己人,快让开了。”

  众瞎子急忙闪避,乱成一团,不戒抢上前去,又将二人抓住,喝道:“你不叫这些瞎子们让开,老子把你这两个混蛋抛了下去。”双臂运劲,将二人向天投去。这不戒和尚臂力雄健无比。这两名嵩山弟子每个都有百来斤重,给他投向半空,直飞上七八丈,登时魂飞魄散,齐声惨呼,只道这一次定是跌入了下面万丈深谷,顷刻间便成为一团肉泥了。

  不戒和尚待他二人下落,双臂齐伸,又抓住了二人后颈,说道:“要不要再来一次?”一名汉子忙道:“不——不要了!”另一名嵩山弟子为人甚是乖觉,大声叫道:“令狐冲,你往那里逃?众位盲朋友,快追,快追!”十余名瞎子听了,信以为真,拔脚便奔。田伯光怒道:“令狐掌门的名字,也是你们随便叫得的吗?”一伸手,便是拍拍两记耳光。大声呼唤:“令狐大侠在这里令狐掌门在这里!那一个瞎子有种,便过来领教他的剑法。”众瞎子初时受了嵩山派诸弟子的怂恿,又想到双目被令狐冲剌瞎的仇怨,满腔愤怒,便在山道上守候,但听得两名嵩山弟子的惨呼,不由得一阵寒心,跟着在山道上胡乱来往奔驰,双目又不见物,一时无所适从,茫然站立。

  令狐冲、不戒、田伯光及恒山诸弟子从众瞎子身畔走过,更向上行,陡见双峰中断,天然现出一个门户,疾风从断绝处吹出,云雾随风扑面而至。田伯光喝道:“这叫作什么所在?怎地变哑巴了?”那嵩山弟子苦着脸道:“这叫作朝天门。”众人折向西北,又上了一段山路,忽听得鼓乐声响起,但见峰顶的旷地之上黑压压地,聚集着数千人。引路的数名嵩山弟子加快脚步,上峰报讯,令狐冲等跟着上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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