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湖远不远?
“天涯远不远?”“不远。”“人就在天涯,天涯怎么会远?”这是古龙小说《天涯明月刀》楔子中的话。那么江湖呢?江湖远不远?
当傅红雪瘸着腿,在黑暗孤寂中蹒跚时,响起了更夫的鼓声:“天涯路,未归人,人在天涯断魂处,未到天涯已断魂……”游荡于江湖的人,在追问天涯何在,又何尝不是在问江湖的尽头何在呢?
天涯与江湖,相伴相随。行走在江湖,是一场永远没有尽头的战争。江湖,由最开始的地理名词转化成了一种文化符号。它是罪恶的巢穴,淫荡的发源地。当然,它可能残留着侠义、温柔、善良的旧梦,但这毕竟不过就是一个梦罢了。不然,人们也就不会总呈现出“人在江湖,身不由已”的无奈了。
江湖,是中国文字中创造出的人类社会政治的缩影。《笑傲江湖》中的江湖世界,是其中的代表。正如金庸先生在《后记》中写的:“任我行、东方不败、岳不群、左冷禅这些人,在我设想时主要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政治人物。林平之、向问天、方证大师、冲虚道人、定闲师太、莫大先生、余沧海等人也是政治人物。这种形形色色的人物,每一个朝代中都有,大概在别的国家中也都有。”当然,简单的影射政治自然不是金庸的写作落脚点。“这部小说通过书中一些人物,企图刻画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影射性的小说并无多大意义,政治情况很快就会改变,只有刻画人性,才有较长期的价值。不顾一切地夺取权力,是古今中外政治生活的基本情况,过去几千年是这样,今后几千年恐怕仍会是这样。”罪恶本身并不可憎,相反,表里如一,从一而终,坏到绝处,往往是一种人格的魅力,如《浮士德》中的靡菲斯特。最可恶的人性是虚伪与欺骗。岳不群、左冷禅无疑是代表。岳不群号称“君子剑”,也的确有“君子”的资本。身为名门正派的掌门人,武功高强,温文尔雅,处理事情得体老到,还有一个具有侠义风骨的妻子辅佐,隐蔽性很强。左冷禅与之相比,自然逊色不少,他锋芒毕露,无妻室,除了用武力和金钱,就不知道如何去笼络人心。在什么事情名义上都讲所谓道义的江湖,竞争失败是很自然的。尽管从贪婪和残暴来说,他不见得比岳不群强多少。
当然,他同岳不群的一个共同点是,都认识到“名正言顺”的道理。因此,都在处心积虑地如何通过“名”来达到行动的目的。五岳剑派要并派是典型的事件。“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一句话讲出来,集体主义的热情令旁人感动,而背后只不过是为了个人的私欲。至于嫁祸、污蔑欺诈更是在这里找到了最好的温床。两个人都是为了一统江湖,一个为之派遣卧底,忍气吞声近二十年,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一个为了在最后时刻能以武力取胜,不惜出卖女儿的幸福、徒弟的声誉,不惜割舍自己的身体,挥刀自宫。而余沧海之流,充其量不过是他们的棋子。
这些人不是个人奋斗的典范,而是,愈是身处高位,愈发贪婪的表现。当贪婪与伪善勾搭成奸时,道义就成了一张遮羞布。而要命的是,这张遮羞布,屡试不爽。
或者说,这也是江湖的险恶之处。表面是道义的逻辑,背后是霸权的逻辑。要么,碾碎别人,要么,被别人碾碎。只有这样,权力才能得到制衡。
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两个正面人物同样是如此。他们对令狐冲那么关心,除了看到令狐冲心地善良,任侠使气之外,还看到的是,他能在名门正派、日月神教纷繁复杂的关系中,找到一种平衡。这种平衡正是少林和武当继续维护自己的江湖权威想要的。
任我行则是恶的代表。他残暴凶狠,喜怒无常,也很富有心计,但他还不算虚伪,尽管,他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明知《葵花宝典》坏人,还故意给东方不败看。但总的来说还算是一个性情中人。他有权利去尊重值得他尊重的人,所以,他可以跟令狐冲成为忘年交;也可毫无保留地去贬损他瞧不起的人,所以,他可以不顾忌地骂众人景仰的岳不群。当然,这与他有着超强的武力作为后盾也是有关系的,他没必要进行过多的伪饰。没有人能打败他,除了他自己。在讲义气但不见得讲正义的江湖上,是非善恶难以区分。否则也就不会出现刘正风与曲洋的知己之情,也就不会有令狐冲与任盈盈的爱情。也正因为如此,任我行虽然被称为魔教,但他不需要像岳不群和左冷禅那样朝人格分裂的路上走。如果不是他死掉了,他完全有能力统一江湖。统一了江湖也很正常,不见得是邪胜了正。
江湖始终是乌烟瘴气的,它的最大影响一般只限于参与权力斗争的人,不会涉及到非武林中的人。这是小范围的政治。当然,将之迁移到现实社会生活中,那么无疑是灾难。所以,从江湖世界中,生活在现实社会中的人,往往能学到很多东西。这也是武侠的魅力之一,读者在与自己没有实际利益冲突下,去认识人性,认识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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