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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钟若絮的形色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幸福的期望:

  “我们要有一大堆孩子,男的、女的都好,我们抚养他们长大,而后,男的娶了,女的嫁了,再生一大堆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然后他们围绕膝下,撒娇嬉戏,啊,我好像已经看到那一付热闹的情景了……”

  任霜白觉得有趣的道:

  “若絮,你也未免想得太远了,我们连一丁半口还没生呢,你居然已盘算到几十年后的事去。”

  收回神游未来的思绪,钟若絮喝了口半凉的汤汁:

  “对了,霜白哥,要实现我们的理想,就少不得要挣钱、存钱,靠后你打谱做什么营生?总不能以你的精湛武功去强取豪夺吧?”

  任霜白正色道:

  “若絮,你看我是那样的人么?如果我想拿这身本事去黑道争食,不是我夸口,纵然称不上大富大发,如今也必腰缠万贯,这种行径,我自不屑为!”

  钟若絮道:

  “那么,干什么才适合你呢?”

  任霜白似是早已胸有成竹:

  “替人走镖、护院都行。要不,开片武馆教徒弟也不错,至不济,先弄个小店铺做买卖,哪怕本小利薄,也能一点一滴来积攒……”

  注视着任霜白,钟若絮深受感动:

  “霜白哥,以你的一身修为,以你在两道上的名声,却能抛舍这一切既得的成就,自甘淡泊于市井凡尘,我佩服你的决心毅力,但,也不禁为你抱屈!”

  任霜白道:

  “红尘十丈,浮华人间,原本便属镜花水月,南柯一梦而已,争名争利,勾心斗角,到末了亦是青冢黄昏,烟消云散,若絮,看透了,就会觉得人生一世,不过如此。”

  钟若絮轻声道:

  “霜白哥,你说得我有点怕,好像,活着纯是一种空虚………”

  任霜白忙道:

  “好吧。让我们来点实际的——若絮,等我养好了伤,我带你去见见屈寂,和他,好坏也算有过一段错综复杂的缘份,向他明说我们之间的事,当打招呼,情理上交待过后,就是同这老绝物说再会的时候了。”

  钟若絮有些忐忑的道:

  “这屈寂,是不是很怪?我有必要去见他吗?”

  任霜白笑道:

  “不用担心,他怪他的,却奈何不了我,再说,对他所做的承诺,我全履行了,再不欠他什么,去招呼一声。是尽我的本份,带你去,不过出于礼貌,老绝物应该心里有数,不会自找难堪。”

  钟若絮顺从的道:

  “既然这么说,我就跟你去吧……”

  任霜白微笑道:

  “说起来有点可笑,对于屈寂,我虽然极度不喜欢他,甚至近乎憎恶的程度,但到底相处了这么多年,也有一段若师若徒的渊源,要说一点情感没有,倒不尽然,不过这种情感的内涵是好是坏,是善是恶,我自己也说不上来,算起来,他还是我唯一较熟稔、较亲近的人呢。”

  钟若絮有所体悟的道:

  “我明白你的想法,霜白哥,你带我去见他,有几分准媳妇见尊长的意思,也可以说是间接请他做个见证——虽然你并不喜欢他。”

  任霜白颇觉欣慰的道:

  “对极了,若絮,我就知道你冰雪聪明,一点就透;等到了地头,一切应对有我,你不必多费思量;怪只怪我上头再没有其他亲尊,否则,我也讨厌去搭理他!”

  起身收拾桌上碗筷,钟若絮含笑无语,心里却免不了七上八下,思绪纷扰,有关屈寂此人的个性行为,她听任霜白说过不少,任霜白亦再三表达过对屈寂的观感,而马上就将面对这么一号人物,到时候,还真不知是个什么场面呢。

  还是这座石洞,还是噼啪燃烧着的松枝火把,洞中仍然飘漾着浓烈呛鼻的松脂气味,而屈寂,亦仿佛一直不曾改变过姿势似的照旧盘坐在大圆石墩子上,下半身还是那条又脏又剥脱的狼皮褥子。

  石洞里根本没椅子,好像屈寂从来没有想到请人坐下这回事,所以,任霜白站着,显得腼腆不安的钟若絮也同他一样并肩而立。

  屈寂骷髅似的干瘪面孔上浮起一抹罕见的笑容,他细细的端详着钟若絮,不住点头:

  “嗯,好,不错,出落得葱白水净,一朵莲花似的大姑娘,既然秀外,必定慧中,任霜白小子有眼光,呵呵,这一方面,比我强多了!”

  钟若絮带几分嗫嚅的道:

  “是前辈谬誉……”

  捻捻耳朵,屈寂道:

  “任霜白,你有好长一阵子没来看望我了,原来是忙着挑媳妇去啦?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倒还情有可原;怎么样?你打算与这位钟家姑娘,什么时候行秦晋之礼呀?”

  任霜白道:

  “就在最近,日子还没定。”

  屈寂缓缓的道:

  “你选中了媳妇,尚记得带来给我看看,证明你这个人总算是有良心的,不冤我调教了你一场,不过,有句话我得问问你。”

  任霜白道:

  “前辈请说。”

  屈寂干咳一声,道:

  “这次你带着媳妇来见我之后,是不是就不准备再上门了?”

  果然姜是老的辣!任霜白笑笑,道:

  “回前辈,我的确是有这个打算,欠你的,已经还清了,你我之间个性不合,搅在一起,难免会起摩擦。”

  屈寂勃然作色:

  “你个少情寡义的小杂种,如今你是翅膀硬了,本事成了,就过河拆桥,要把我这个既残废、又孤伶的老头子一脚踢开?任霜白,人要讲情份,重故旧,不作兴这么现实自私,你不想想,我一个快六十的老残缺,在这世间无亲无戚,只你算是跟了我近十年的身边人,我们彼此,纵无师徒之名,也有师徒之实,你要不管我的凄凉老境,便不怕天打雷劈么?”

  任霜白平静的道:

  “前辈,现实自私,不是你经常灌输给我的观念么?其实前辈的晚境并不凄凉,前辈箧丰席厚,所蓄富足,供前辈老来支应,绰绰有余,我与前辈比较,相去何止千里?此外,前辈虽然残缺,却并不孤伶,在这人间世上,前辈仍有亲人,只是流落他方,端看前辈是否肯于接纳,以享天伦了。”

  深陷的眼眶中倏现寒芒,屈寂神情已变得阴冷无比:

  “任霜白,你指得是赵玉莲母女?”

  任霜白坦然道:

  “正是。”

  不带丝毫笑意的一笑,屈寂怨毒的道:

  “我早就怀疑你这件事办得不明不白,有暗中放水之虞,苦于抓不到证据,也只得姑且相信,如今可好,你总算自己招供了,任霜白,我曾说过,你若对我不忠,我尽有治你的法子,别以为你当真成了气候!”

  任霜白从容不迫的道:

  “前辈,你想如何治我,那是另一码事,有关赵玉莲母女的实情,我却必须揭明来讲——赵玉莲为你原配发妻,决未做出有违妇道的行为,只是你心性多疑善忌,胡思乱想,便毫无根据的加她一个不贞之名,更欲杀之以泄恨,这不但不公道,且有悖天理人性;事实上,她母女一直居住故宅,对你日思夜盼,赵玉莲一个女人,以她的双手替街坊邻居刺绣裁衣维生,母兼父职,含辛茹苦将你女儿养大,这样—位妇女,正值得我们尊敬,何来可杀之罪?”

  屈寂大怒:

  “胡说八道,纯系一面之词,任霜白,你有什么凭证能以证明赵玉莲清白无辜、屈慰慈乃是我的亲生骨肉?”

  任霜白迅速回应:

  “孩子确是你的骨肉,前辈,其一,赵玉莲亲口相告,在你最后一次离家之前,曾于酒醉后与她含欢,因而怀孕,如非事实,她岂肯以此床第之事贸然语人?其二,屈慰慈容貌与你酷肖,若非为你所出,岂有这般相貌近似的道理?前辈,赵玉莲母女蒙冤,确属误谬,尚盼前辈幡然悔悟,回头是岸!”

  屈寂微微喘息起来,胸口起伏间,怒叱大骂:

  “混帐东西,你,你给我办的好事,看我怎生治你!”

  站在任霜白身边的钟若絮不由惊叫:

  “霜白哥,我们快走!”

  任霜白笑得有些诡异:

  “不,我们不走,多少年来,我一直在寻思,他留了哪一手绝活来治我?现在,就快分晓了。”

  屈寂伸手摸向洞壁上的一截绳端,用力一扯,绳子经由一具辘轳的转动,影绰绰的从洞底吊过来一具稻草扎做的假人,假人吊在半空里摇摇晃晃,屈寂双目火毒,牙齿挫磨生响:

  “任霜白,给我施展‘劫形四术’的最后一招:‘与尔偕亡’!”

  任霜白示意脸色泛青的钟若絮退开,然后,缅刀上手,冷电骤闪的一刹,整条缅刀已穿过稻草人的心脏部位,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人随刀走,镝锋透掠草絮而出的同时,他已奇准无匹的抓住了刀柄!”

  刀锋是一溜电光,人的动作也似幻化为一溜电光了。

  就在这时,在这任霜白以全身进出的爆发力、倾以所有功力与飞刃同步运作的瞬息,屈寂左手猝挥,一柄短刀仿若流虹贯日,也射过稻草人的心脏位置,快不可言的直指任霜白胸口。

  于是,任霜白正在下坠的身形突兀风车似的一个大轮转,左腕翻扬,一把捞住短刀刀尾,四平八稳的飘落地下。

  屈寂不禁目瞪口呆的僵滞在那里,他怔怔的盯着任霜白好半晌,才气急败坏的大叫:

  “你,任霜白,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全力’消竭之后又续气回环再生冲劲的技巧?是哪一个王八蛋私下传授给你的?!”

  任霜白神色安详和悦:

  “回前辈,没有人教我,是我自行揣摸演练而得,因为我在修习‘与尔偕亡’这一招时,曾发觉它的缺点是毙敌固然有余,却在毙敌的同时由于劲气的耗损而不易避开来自另外角度的攻袭,‘劫形四术’刀法精妙深奥,原不该有这样的破绽出现,而破绽居然出现了,唯一的解释就是前辈保留了一手不曾尽传,所以栽只有反复钻研,再三苦练,终于被我寻到了窍门,幸而成功!”

  屈寂气得浑身发抖,枯干的脸孔胀成一付猪肝似的色泽:

  “你这个狗娘养的,你这个混帐王八蛋,小杂种,你要活活气死我……”

  任霜白不愠不怒,冲着石墩上的屈寂重重抱拳:

  “前辈,多谢授业之恩,日远天长,务乞保重身体!”

  说罢,他左手拥着钟若絮调头便走;屈寂大力拍打座下石墩,激动的嘶喊:

  “任霜白、任霜白,你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你不是说玉莲母女还在么?他娘的,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倒是把她们母女给我找回来呀……”

  站住脚步,任霜白回脸一笑:

  “前辈,这是与你十年搅合以来,我第一桩心甘情愿去做的事,行,你等着好消息吧。”

  洞外,是一个难得的大晴天,风和日暖,竟透着初春的气息。

  任霜白扶着钟若絮双双跨上“老骆驼”得得而去,没有春风带来的马蹄香,不过,却的的确确洋溢着春意了。

  一全文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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