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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第九章 灵台山下人憔碑

  下雪了,一片片,一撮撮,像鹅毛,像柳絮。

  关洛古道像一匹洒开的白绩,歧山像一个巨大的细麦馒头。就像人们化冥纸一样,西北风呼啸,无比慷慨地,向人间遍洒着一大把一大把白花花的碎银。

  仲冬,十一月。由歧山往灵台山之间的思贤镇上一家临街小酒店里,一名身穿黑袍、五官端正英挺、双目光华隐蕴。唯神情则有些茫然的美少年,正面对门外飞扬的雪花发楞。少年身边放着一只长方形的轻便书箱他这时一手按着一只酒壶,另一只手则轻轻抚弄着一只小巧精致的锦盒。小酒店里没有几个人。

  室角一个老头在翻着破裘捉虱子,一个接一个地往嘴里送;咬得卜卜作响,津津有味。另一角,两个有着七成酒意的汉子,正在畅论三国。他们已为“假如吕布死晚点,跟常山赵子龙对上,究竟谁厉害?”争论了足足二个时辰。

  “我说是吕布!”一个说:“喝!双戟独战刘关张,老子佩服他!”

  “放屁!”另一个翻眼道:“长板坡,救阿斗,纵横曹操百万大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这一段你看过没有?”

  前者呼道:“算什么?曹操要捉活的嘛!”

  后者吼道:“贪财、好色、绝情寡意,吕布又算什么东西?你他妈的值得多少?”

  面红耳赤,拍桌子、捶板凳,但始终没有翻脸。二人争这个,好似已非一日之事。傍门而坐的美少年听到这里,愁名顿展,咬唇笑了。就在那少年侧目分神的这一刹那,一只阔大的手掌突然搭上了他的肩头。少年一惊,猛回头闪目一看,身旁正站着一人。

  但见此人年约五旬上下,紫脸、短髭、驼背;伸出来的一只右手,只有四根指头。少年打量了来人一眼,颇觉眼熟,好似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他眉头一皱,暗忖道:“这厮好无礼!”

  少年剑眉一皱一挑,星目闪光,才待发作时,驼背紫脸汉子却忽然扳着他肩头猛摇,亲热地哈哈一笑道:“啊!少主人,你找得我驼子好苦啊!”他躬着身子,几乎是整个上身都伏在少年肩上,笑道、喊着,快活得几乎流下了眼泪。

  虽然此人并无恶意,少年忍是不耐。当下一怕身子,瞪眼冷冷问道:“阁下看错人了吧?谁是你家少主人?”

  紫胜驼子闻声一怔,注视少年一眼,忽然失声道:“啊,真的是我驼子认错人了。啊!对不起,对不起!”他打躬又作揖,诚恐惶恐,一脸卑虚之色。

  少年益发不耐,不住挥手道:“算了,算了,请便吧!”

  紫脸驼子感激地打了两躬,并又喃喃道:“唉,雪这么大,老主人急的不得了!驼子命苦,哪儿去找人啊?”摇摇头,唉声叹气地走出门去。

  少年经此打扰,意味索然。匆匆揣好锦盒,喊醒打吨的酒保,结了酒帐;挺挺胸,深吸一口气,提起书箱冒雪走出小镇。大雪封途,路道隐形,举目所及,白茫茫一片。

  武继之心头闷着一股气,也不向人打听,约略辨别了一下方向,便展开身法,踏雪朝前飞奔而去。天黑时,抵达一处,打听之下,地名永寿。再从怀拿出雪娘的路线图一对,不禁又气又急,几乎跳了起来。原来,他把路走岔了。要去灵台,还得再回头。雪夜容易花眼,说什么也得在永寿休息一宿。这样一往一返,浪费了两天时光,同时也多跑了百把里冤枉路。

  第二天,雪小了点。武维之返至原路,抬头忽见身前走着二人,二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高瘦子长发披肩,迎风飞扬;矮胖子一身白衣,像个披麻孝子。仅从背后看去,武维之也认得出这二人是谁。

  黑白两天常仅分别回头瞥了他一眼,便又各自掉头向前继续走去,好似并不认识他;神情傲然,大刺刺地毫不在意。武继之大为庆幸,他暗忖道:“这对宝贝对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大概是因为我已由绸衫换上布袍,同时那夜又戴有面纱的缘故吧!”

  黑白无常并肩而行,身法虽不太快,但武维之怕对方起疑,却也不敢走得太近。

  走了片刻,忽听前面黑天常以一种刺耳的尖锐之声,向白无常大声问道:“老白,你说此去灵台还有多远?”武维之不禁为之一怔,心想:“什么?他们也是去灵台?”

  这时白无常侵吞吞地道:“这个么?晤,不太远。”

  黑天常有点冒火地道:“不太远算多远?”

  白无常慢条斯理地答道:“有人说二百多里,也有人说三百多里。如依了咱,咱以为可能还要远些。”

  黑光常追问道:“据你所知,应该是多远?”

  白无常干咳一声,好整以暇地道:“老实说,咱也不知道。”

  武维之差点忍俊不住。

  黑无常勃然大怒,尖产道:“老白,你这是放什么屁?”

  白无常无动于衷,仰脸嘘了一口气,缓声说道:“这个么?当然是因为下雪的关系喽!”黑无常哦了一声,没有开口,他知道白无常的话还没说完。白无常顿了顿,加以发挥道:“本来三天可以走完的路,因为这场大风雪,现在非四天不可,这样一米,路程不无形中加长了不少么?”

  黑无常拍手赞道:“有道理,有道理!”

  白无常谈谈地答道:“这算得什么?一点小小的常识罢了。”

  武雄之几乎咬破了嘴唇,才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这时天已渐黑,前面到达一个小市集,他跟黑白无常歇在一家客店里。第二天,他又跟在黑白无常后面上了路。他这样做是有原因的,他只知道梅娘住在灵台山,但并不知道住在灵台山的什么地方;黑白无常是老江湖,正好由他们引路。

  第二天上路,黑白无常回头望了他好几次。他怕麻烦,因此在黑无常最后一次回头时,他自动躬腰大声道:“在下也是去灵台,是以恭附两位长者骥尾。”

  黑无常怪眼一翻,咦道:“这小子说话的声音好熟?”跟着怪眼又是一翻,似是想起另一件事,忙问白无常道:“老白,这小子怎么说他是附咱们的骥尾?‘骥尾’是什么意思?”

  白无常慢声道:“弄不清楚。”

  黑无常听了,迅又掉脸朝武维之望来,怪眼乱翻,似已起疑。这对白无常忽又慢声加了一句道:“意思不会太坏,大概是恭维咱们之意。”

  黑光常面露喜色,忙道:“何以见得?”

  白无常晃晃脑袋,反问道:“他喊咱们是‘两位长者’,你没听到?”

  黑天常点头连连地道:“对,对,对!”

  黑无常口里说着,眼望武维之,目光显得非常友善;才待再说什么时,白无常忽以时弯碰了碰他一下道:“走路吧,跟一个小辈说多了,不怕损了咱们身分吗?”

  黑光常好似被蛇咬了一口,猛然掉过脸去,昂首挺胸,步伐一下子变得无比庄严起来。武维之见了,除了暗暗发笑,当然不会在意。

  大概是为了“维持身分”的关系,一路行去,黑白无常始终没有再开口。天又黑了,他们又在一座小市集上停歇下来,雪小了点,但没有完全停止,风却更大了。

  第三天上路,黑无常先还坚持着缄默;但在走了一段之后,他有点忍耐不住了,他跟白无常说话的声音虽已放低,但由于逆风而行,武继之的耳目本就灵敏,因此反比前两天听得更为清楚。

  一对宝货连这一点都顾及不到,其愚钝程度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听黑无常捏着半边喉咙,向白无常问道:“老白,于三届武林大会以后出现的那个什么风云帮,除了三老、少林以及少之又少的几名武林人物之外,差不多人人都接到他们的聘书。按武功成就分筛职事,不顺则杀;而单单只有咱们黑白双侠是例外,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武维之略付道:“有这回事吗?愿闻其详。”

  白无常没有接腔,黑无常加重语气中的不悦之意,又道:“关于这问题,咱也不是第一次问你老白,而每次你总是说:”这问题颇不简单,得让咱仔细的研究。‘现在又是很久过去了,难道你还没有研究出一个结论不成?“

  武维之暗忖道:“这可够白无常为难的了,连我也想不出道理何在呢!”

  想不到白无常竟回答得非常轻松。他吟了一声,晃着脑袋慢吞吞地道:“只怪你老黑没再提起罢了,咱早就研究出来啦!”

  黑无常忙道:“真的吗?快说,快说!”

  白无常扬脸漫声道:“说什么?简单之至,想想也就明白啦!”

  黑无常脱口道:“因为瞧不起咱们?”跟着握拳怒声又道:“该帮宗旨不明、行为残忍,老实说,咱老黑并无羡慕之意。但假如他们不跟咱们来往,是为了瞧不起咱们的话,舍了两条命不要,咱们也得闹他们一个天翻地覆!”脸一偏,尖声又道:“老白,你说是不是?”

  白无常点点头,表示完全同意,但口中却漫声说道:“老黑,你太心急了,咱的结论不是那样的啊!”

  黑无常怔怔地道:“什么?”

  白无常晃着脑袋道:“不是瞧不起咱们,应该这样说:惹不起咱们!”紧接着大声又道:“换句话说,这是咱们黑白双侠的光荣。”

  武维之暗暗发笑,付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又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但这一次未免贴得太勉强了一点。”

  黑无常对白无常这最后的警语也觉得有点过分,但见他疑直参半地问道:“老白,你这样说,可以解释一番么?”

  白无常傲然扬声道:“三老为什么例外?少林为什么例外?说开了是不敢惹而已!”

  黑无常猛然揪一下把头发,撕着、扬着,快活地放声尖笑起来。笑声断断续续,直到天黑。

  第四天,风小了,雪又大了起来。黑白无常的步伐,突然加速。走至午牌时分,黑无常在口中塞了一把干粮,一面嚼着,一面大声的问道:“老白,快到了吧?”白无常点点头,没有开口。

  灵台山快到了,武维之的心跳加速了,同时,他疑忖道:“黑白无常此去灵台,难道也是找人老或梅娘?他们身上带有”玉杖“或者是”寒梅“?噢不!蓝凤说过,人老流传在武林中的玉杖只剩下一支。他俩找的,可能也是梅娘!”

  “他俩找梅娘?”武维之又想:“难道仍是为了寻找我父亲一品箫?”

  最后,他心跳着想道:“是的,不会错!黑白无常十数年来没有忙过第二件事,他们找梅娘一定与我父亲一品箫有关。这样说来,梅娘与我父亲一品箭之间,一定有着非常的渊源了!”但是什么渊源呢?他渴切地反复追索着,不得要领,心情更加焦躁;恨不得忽然生出两只翅膀,一下飞到梅娘身边。

  就在他心情烦躁之际,忽听黑无常仰天痛快地喊道:“一品箫呀、一品箫,现在看你躲到哪里去!哈,哈哈!”

  武维之心头一层,暗道:“我想的果然不错!”

  黑无常笑了一阵,忽又大声道:“老白,虎坛那个白衣坛主,你一口咬定他是冒牌货,到底根据什么?”

  白无常没声道:“余判应该有金判,一品箫也应该有一品箫,如此而已!”

  黑无常力赞道:“言之有理,佩服,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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