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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他看上去五官很像朱伯驹,甚至连朱伯驹那种特有的城府深沉、智机过人的气度他也具有。

  朱伯驹所没有的,则是那青年粗糙结茧的双手,一直于粗活风吹日炙的肤色。

  “我得走了。”

  “是的.师父。”青年严肃规矩地回答。

  按照往日,十几二十年来的习惯,这位师父已算是破例了。因为他总是四更到,五更走。

  而现在朝阳已升起好一阵子了。

  “但我恐怕还要留下一会儿。”朱伯驹说。

  他的声音忽然隐隐有点变化:“一来固然有什么话要告诉你。二来,也是想多看你一阵。”

  那青年感到他声调中掩不住的浓厚感情,心头忽然大震。

  师父为什么会讲出这种话?

  他似乎发生了什么问题?

  而我却好象热血沸腾,另一方面又十分替他担忧!

  “朱虚谷,这个朱字,是你承袭我的姓氏,名字,是我替你取的。取名字的时候,正是你母亲难产而死于我怀中之时。”

  朱伯驹寥寥几句话,却逾于山崩海啸,雷轰电掣的威势。

  这个青年,朱虚谷,面色由红变白,由白变青。

  终于,又渐渐恢复红色。

  “你不必多费气力猜想,你是我的亲身儿子,是天下闻名的玄剑庄庄主朱伯驹真正唯一的儿子。”

  “我会觉得很骄傲。”朱虚谷很快定下心神,抑制住情绪的激烈波动,“我的心中时时把你当作父亲的。”

  “好极了,儿子。”朱伯驹安慰地吁口气,眼角却不觉闪耀出泪水的反光:“你二十多年,精神肉体都很苦,我知道。但作为一个父亲,我不得不这样严格训练你。否则,你只能活到二十多岁。这是你父亲我,或者你死去的妈妈都不愿意看见的。”“谢谢你,父亲。”

  朱虚谷第一次作此称谓。

  但朱伯驹马上有意见:“儿子,叫我爸爸。”

  “好的,爸爸,我很感谢你的栽培。你对我所做的一切,妈妈也一定赞成!”

  朱伯驹定眼注视儿子好一会儿,他没有掩饰眼中泪水的闪光。朱虚谷忽然跪在地上,抱住朱伯驹双膝。

  有生以来,他们父子第一次如此接近过。

  “儿子,我很抱歉地告诉你。假如你妈妈不爱我,我也不爱她的话,我们就不必做出一些世俗不容之事。而你,也不必受到如此严格的训练了。”

  “爸爸,你这几句话,已足以抵偿我此生一切痛苦。”

  朱虚谷泪光模糊中,绽开笑脸。他血液中终究承袭了父亲的多智冷静,所以立刻考虑到现实方面。

  “爸爸,现在发生什么问题?”

  “大别山古墓血尸席荒,已经出世。他第一个目标一定是我,我本来只是怀疑,但前些日子,庄里那女孩子死于大雪山玄冰指,我才敢确定是他。天下只有血海幽风这门阴毒内功,可以伪装玄冰指。”“你的情况处境是不是很糟?”

  “那要看用什么角度来说。”朱伯驹真心地叹口气:“如果我不为别人着想,只为我自己打算,儿子,我们可以躲到天下任何人都找不出我们的地方,安安稳稳过我们宫足安逸的生活。这样做法,只怕你年轻人的感情不能忍受。”

  朱虚谷想了一会儿,颔首道:“我还不敢确定,但大概会吧?”

  “所以,为了你和我,还有你已经在天上的妈妈。还有,为了许许多多无辜无力的人命和家庭,儿子,我已经豁出去啦!”

  这话所要表达的壮烈之意,远超于言语文字。

  朱虚谷把头面埋在父亲双膝,他感到父亲双膝膝盖散发出来的温暖,也感到他坚硬胜于钢铁的意志和力量。

  朱伯驹果然在中午以前,约见彭家兄妹和房谦。

  见面地点是内宅第一进的大厅。

  这间大厅的布置家具等,与常见的没有什么分别。

  唯一碍眼了一点儿的,便是厅右边有一张铺着绣花白色台巾的圆桌,已摆齐了匙筷等,看来竟是准备一桌筵席招待他们之意。

  怒龙洪圭和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家人,陪这三个年轻人走人厅内。一望之下,厅内杏无人迹。

  大家的脚步因而稍为停顿!

  正要看清楚主人朱伯驹究竟在不在厅里时,忽然一阵奇异声音,说:“彭一行,你怕不怕死?”

  这声音来路似是大厅左边,人人向那边望去,心中自是十分诧异。

  但左边没有人,连可以藏匿人的地方也没有。

  白发老家人轻拍彭一行后背一下。

  彭一行茫然未解其意。

  而此时那奇异声音却在右方对面角落传出来:“房谦,你的刀呢?”

  人人转眼注视时,白发老家人推推房谦臂膀,要他注意,但注意什么却没说出。

  “现在,彭香君,轮到你了……”

  声音竟是来自相当高的大厅上面,白发老家人骇然道:“小姐小心……”一手扯住她手臂,把她拉到一边去。

  然后,半晌没有声音。

  人人握刀按剑,蓦然回顾。

  连怒龙洪圭亦不例外。显然目下此一变故,连洪圭也大出意外,所以他面上的神情,既惊讶而又愤怒。

  白发老家人忽然大步行前六七尺。

  这样,他就变成最突出最惹人注目的目标。

  洪圭首先讶然低叱:“老苏,你干什么?”

  老苏笑一下:“我为什么是老苏?谁使你相信我是老苏的?”

  “当然是庄主,难道你不是?”

  洪圭已知道问题发生,所以尽力保持冷静。至于彭氏兄妹、房谦等人,此时只好作壁上观了。

  “洪圭,我不是故意作弄你。”老苏居然直呼洪圭名字。

  他说:“我本来另有用意,但情况改变,所以原计划取消。也因此,我藉此机会,给那些年轻人上课。”

  老苏身躯越伸越直,体型似乎高大和神气得多。等到他拿掉若干白发和胡子等,已经是威严而又很有风度的朱伯驹。

  人人都瞪目结舌,连洪圭亦不例外。

  “彭一行,我曾经在你背上拍了一下。房谦,我碰过你臂膀。还有你,彭香君,你被我拉到一边去,对不对?”人人尽皆点头应承。

  可是这些琐事,有什么意思?

  朱伯驹一边要大家围着桌子落座,一面再解释:“刚才人厅的怪声,你们肯不肯相信是我以一种特殊功夫做出来的?”

  以朱伯驹的武功修为,谁敢不信?

  彭香君壮着胆子问:“那便如何?”

  “假如我是敌人,你们现在会有怎样的下场?还能拔刀应敌?还能从容饮宴么?”

  “虽然您说得很对,可是,我们想不到防范您呀!”彭一行不能不提出异议。

  “对,但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朱伯驹声音温和而又耐心:“你们一定要记住,第一,最可怕的祸变,是出自肘腋间。第二,你们耳朵听见的,眼睛看见的,都不一定可靠。比较可靠的是你头脑里面的智能。”

  这些卓越而又深刻的见解,似乎很难不承认,而事实上,谁也没有去否认和推翻的必要。

  “第三点,这是进一步更详细的解释。当人们听见声音在远处,而眼睛在黑暗中又瞧不见什么,这时,别依赖耳朵和眼睛,敌人可能在你身边,随手一掌,等你躺下时,后悔已经太迟了。”

  谁也不敢不相信他这话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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