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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观音闭上眼睛一会,才又睁开眼来,道:「除了于是和你之外,其余人都出去。」
她这话是对葫芦生说的,话一出口,两个护士立刻走了出去,她对葫芦生说这样的话,当然是针对我和白素而来。
我立刻感到有些事情会发生,果然,我和白素并没有出去,等待葫芦生向赛观音解释,我们必须留在房中。
赛观音注视著我和白素──这时候我完全可以肯定赛观音对我们充满了敌意,可是怪异的是她注视我们的眼光还是那样柔和,并不严厉,而在柔和之中,象是有一股力量,要逼我们自己说出真相来。
一时之间病房之中没有人出声,气氛颇为古怪。
葫芦生也觉得应该为我和白素说话,他吸了一口气,道:「他们两人……他们两人……他们两人……」
他本来应该说「他们两人是我的助手,请让他们留下来」的,可是他的舌头在「他们两人」这四个字上象是打了结一样,不断重复,无法再往下说。
赛观音的目光转向葫芦生,似笑非笑地望著他,葫芦生更是手足无措,干脆张大了口,连刚才一再重复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看到了这种情形,不禁心中叫苦不迭,我们在来之前,设想过一切情形,也商量过应该如何进行。可是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葫芦生对赛观音的崇拜到了那种地步──他在赛观音面前,根本无法说谎!
所以他说不出我们是他的助手这样的话来。
而这时候在赛观音显然带有责备的眼光注视下,他更象是犯了错当场被抓到的孩子一样,除了俯首认罪之外,没有任何选择。而且他的心中一定还在怪我们,不应该要他来和我们一齐欺骗他最敬爱的大姐姐。
赛观音看到葫芦生这种狼狈的样子,向他笑了一笑,葫芦生立刻如释重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看他的情形是只要他自己得到了赛观音的原谅就好,再也不理会我们的死活了!
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同时也感到很尴尬,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毛病出在哪里──我和白素的化装应该是天衣无缝,行动也没有露出马脚,所以我决定先沉住气,看事情如何发展。
白素显然和我一样意思,都静以待变。
赛观音又向我们望来,目光还是那样柔和,她微笑道:「想不到我老婆子已经是快死的人了,还能惊动两位高人。」
她已经「出手」,我们当然无法一直像傻瓜那样站著不动。我响应得含含糊糊:
「哪来的甚么高手啊!」
赛观音听了,呵呵笑了起来,一面还挥著手,神态象是熟人在说话说到了好笑的地方一样。
她一面笑、一面道:「两位太客气了,我虽然老,可是人老精、鬼老灵,眼光还不模糊,两位一进门,走这几步,我要是看不出你们武功非凡,我就是个瞎老太婆了。」
她说著,又立刻望向葫芦生,仍然满脸笑容,道:「小兄弟,你本来和这两位高手合计了来骗我的是不是?」
葫芦生像傻瓜一样,连连点头。
赛观音又道:「不过算你有良心,不能在大姐姐面前说鬼话。」
葫芦生满头大汗,又连连点头。
我不禁对赛观音十分佩服,因为她不但识穿了我们,而且轻轻松松,立刻控制了局面,至少这时候我就尴尬之极,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才好。
只见白素向赛观音走去,笑道:「前辈真好眼力!」
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显然不能再混蒙下去,所以白素干脆承认。
白素继续道:「请前辈看看我的武功是甚么家数?」
白素在这样说的时候,并没有使出任何招数来,仍然只是平平常常地向前走著。
这分明是针对赛观音刚才所说看我们走进房来就知道我们是武术高手这句话而要进一步考验赛观音的眼力。
赛观音双眉略扬,显然是接受了挑战,她立刻现出很奇怪的神情,很是疑惑,像是想到了甚么,可是又不敢肯定。
这时候白素已经到了她的身前,在等她回答,赛观音又想了一想,才道:「真没有道理,可是看起来,姑娘你的武术家数,竟然像我的一位老朋友!」
赛观音虽然说来还不是很肯定,可是我已经听得佩服之极,她所说的「老朋友」,显然是指白老大而言,她能够在白素走几步路之间,就观察出了白素的武术来历,要不是她自己本身对普天下的武术都了然于胸,而且有极高的造诣,怎么能做到这一点?
白素笑道:「是吗?」
她话一出口,就伸手向赛观音,也看不出她想做甚么,好象是想轻轻去拍对方的肩头。
而赛观音看到白素伸手向她,立刻也扬手,去抓白素的手腕,白素手一翻,反抓赛观音,两人的动作,开始的时候很缓慢,可是越来越快,到了互相都抓向对方十七八次之后,根本已经快到了看不清楚是两只手在动作的地步!
我一上来就看出她们两人在使同一套小擒拿法,而且都使得熟练无比。可是我却不明白何以白素会和赛观音使同样的武功。需知「小擒拿法」只是一个总称,其间微妙的变化,各门各派都不同,而这时候她们施展的却显然完全一样!
正在两人动作越来越快,看得我眼花缭乱的时候,动作突然停止,却是赛观音抓住了白素的手腕!
这时候我对赛观音身怀精湛无比的武术已经毫无怀疑,一看到这种情形,唯恐白素吃亏,正想扑过去相助,可是才一提气,就看到白素虽然被赛观音抓住,然而赛观音并没有发力。白素正俯身在赛观音耳边低语,同时也料到我可能会妄动,所以向后摆手,我就不再行动。
当她们动作突然停止的时候,赛观音很有茫然的神情,等到白素向她说话,有一刹那,她象是很激动,随即闭上了眼睛,一直到白素说完,才再睁开眼来,看来神情平静。
从她的神情变化来看,她刚才显然想到了许多事情。那时候我不确切知道白素对她说了些甚么,只是大致可以猜到而已,所以当然也无法知道赛观音曾经想到了些甚么。
这时候在病房中的人,最莫名其妙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的人,当然就是于是,她瞪大了眼,满脸疑惑,却连如何发问都没有头绪。
赛观音睁开眼睛之后,向白素点了点头,很有欣赏的意味,然后立刻又瞪了我一眼,虽然她的眼光绝不严厉,可是我还是立刻立正,表示敬意,也表示我接受她的责备。
她接著道:「好:你们两个,可以留下听我说话。」
这时候不但于是莫名其妙,我和葫芦生也同样不明白白素对赛观音说了些甚么,可以使赛观音不但准许我们留下来,而且不追究我们假冒身份这件事情。
后来我问白素,原来事情的内容还相当复杂,虽然当时我在场,看到全部经过,可是却也无法了解──由此可知,所谓「眼见是实」这样的说法,并不一定可以成立。
原来白素和赛观音当时所施展的那套「小擒拿法」是白老大独门所创,白素从小就学会。而白老大曾经告诉过白素,他把这套独门小擒拿法,在伏牛山下传授过给赛观音。
白老大在提到他和赛观音的交往时,并没有详细说些甚么,可是言语之间,白素早就听出赛观音对白老大大是有意。赛观音虽然是江湖上千万人暗恋的对象,可是她对白老大的那份情意,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白老大假装完全不知道赛观音的心意,在白老大离开了伏牛山之后,事情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当时赛观音说白素的武术家数像她的一个老朋友,白素就知道她是看出了自己的武功和白老大同一路数,所以她到了赛观音面前,就耍出了这套小擒拿法,赛观音一看,就自然而然用同样的功夫来应付。
需知道赛观音能够令无数男人倾倒,偏偏白老大不领会她的情意,所以她的失落感比寻常女子失恋更甚许多,在白老大离开之后,她把对白老大的思念,都化为练功夫的力量,把白老大所传授的这套功夫,练得滚瓜烂熟,所以和白素同时施展,才能双方动作快得如此不可思议。
白素故意让赛观音抓住自己,这时候赛观音对于白素和白老大有极其密切的关系,再无疑问,就算抓住了白素的要害,也不会发力。
白素算准了这一点,而且也知道我看到了这种情形,会沉不住气,所以立刻向我摆手,而我已经几乎要向前扑了出去。
虽然当时我只是吸了一口气,身子甚至于没有动弹,可是像赛观音这样的高手,讲究的是眼观四方、耳听八面,在她周围十步范围之内,任何动静都难以瞒得过她的耳目。她当然知道我想干甚么,所以她才瞪了我一眼。
而白素一被赛观音抓住,立刻就在赛观音耳边低声道:「晚辈白素,是前辈在伏牛山老朋友的女儿。」
白素一句话就表明了自己的身份,然后她才道:「我和卫斯理都是很引起注意的人物,所以于是上次来找我们,我们故意拒绝,等待机会,知道前辈想和葫芦生会面,我们知道前辈是想把秘密告诉葫芦生,所以我们冒充葫芦生助手,来拜候前辈,本来还想索性连前辈也瞒著,只是听完了秘密之后,立刻就走,以免节外生枝,谁知道前辈法眼如此锐利,只好自己招认。为了安全起见,还请保守秘密,连于是都暂且不要说,以免我们难堪,向前辈叩头了。」
这一番话有真有假,却把一切事情都说得明明白白。赛观音是何等人物,自然一听就懂。
她本来就属意我和白素来倾听她的秘密,由于我们拒绝,所以才想到了请葫芦生来听的方法。现在我们既然来了,而且白素给了当日拒绝、现在冒充的充份理由,赛观音自然立刻接受。
我很佩服白素在当时这样尴尬的情形下,立刻想到了有效的化解方法。
赛观音听白素说完,就松开了手,在白素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说了准我们留下的话。
然后她望向葫芦生:道:「小兄弟,麻烦你一件事。」
葫芦生在一旁,一直在冒汗,听得赛观音这样说,立刻道:「大姐姐只管吩咐。」
赛观音神情严肃,道:「我有许多话,要对这两位……你的助手,和我的女儿说……要说很长时间。我不想有别人听到我的话,所以请你用心留意,是不是附近有人偷听。你要全神贯注,甚至于听不到我说的话都不要紧──这些话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而有没有别人听到这些话,对我来说重要之极。你明白了吗?」
葫芦生沉默了一会,显然是在心中把赛观音刚才所说的话默念了一遍,这才认真地回答:「我明白了。」
他说著,很快的沿著病房的四壁走了一个圈,然后又看来杂乱无章地在病房中来回走动,再然后就走到一个角落,面壁站定,一动不动。
我知道刚才葫芦生的行动,是用降头术布下了天罗地网,只要有人,甚至于任何生物接近他布防的范围,他立刻就能知道,设法应付。
我知道有了葫芦生的「布防」,赛过一百人的防守,可以放心不会有人偷听得逞。
不过我还是很小心,因为葫芦生未必能够觉察事前的布置或先进的电子仪器。所以我向白素使了一个眼色,开始以我们的专业知识,在病房中展开搜索。
这时候于是的表情奇怪之极,显然她对于发生的事情大惑不解,可是也显然由于她一向惯于听从她母亲的安排,所以并没有提出疑问。
等到我和白素搜索完毕,并没有发现有任何的窃听装置,我道:「可以肯定,在这里说话,除了在这里的人之外,不会有别人听到。」
赛观音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向于是招了招手,要于是坐在她的身边。
于是走了过去,在她母亲身边坐了下来。赛观音握住了女儿的手,轻轻地拍著她的手背,叹了一口气,道:「我实在不能决定是不是应该让你听我说的事情。」
于是很镇定地道:「妈,其实你已经决定了让我听的!」
赛观音缓缓摇头:「我只是害怕你知道了这些事情之后,会害了你──你研究现代史,我要说的事情是现代史上最大的秘密,你如果知道了,会忍不住要把它发表,而这样做会替你带来巨大的灾祸,这就是我犹豫不决的原因。」
她们母女二人只管说话,我在一旁本来已经感到很不耐烦,可是听到这里,又觉得赛观音对于是所说的话,很有道理。
赛观音一再提到她将要说的秘密,可能会给知道秘密的人带来灾祸,由此可知,这秘密一定关系重大,牵涉到了某些隐秘,会有人绝对不想秘密公开,而不想秘密公开者一定有很大的势力──至少像赛观音这样身份的人,也会被灭口!
所以她在事先,一定要谆谆告诫,告诉女儿,若不是肯定了自身的安全,就绝不能泄露这个秘密。
对于平常人来说,为了自己的安全而保守一个秘密,并不是十分困难的事情。可是于是却不同,她是一个历史研究员,而秘密如果和历史有关,甚至于可以改写历史,作为历史研究者,在知道了之后,必然会想把它公开──这是历史学家的责任。
要一个有良知的历史学家知道了历史真相之后而不公开,任由虚假的历史冒充,这对于历史学家来说,是对他人格的最侮辱!
(当然世界上也有根据当权者的意思而刻意假造历史的所谓历史学家──这种人根本早就没有了人格,也就不存在侮辱人格的这个问题了。)
赛观音当然知道女儿是有知识分子良知的历史学家,所以在快要说出秘密的时候,还再一次婉转地提醒:不要为了还历史的真相而牺牲自己。
如果于是的知识分子良知强烈,赛观音的警告,不会起到作用,这时候我看到于是眉心打结,想了一会,问她母亲道:「你的意思是,我将听到的事情,和我研究的现代史有关?」
赛观音点了点头。
于是再问:「那是历史的真相?」
赛观音再点头:「除非你认为我是在胡说八道。」
于是现出很为难的神情,显然她心中认为知道了历史真相而不公布,是不可思议,也是不可饶恕的行为。
她道:「妈,你知道研究历史的目的,就是要使真相留下来,让后来的人知道。」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道:「在只有当权者说话而没有老百姓说话的地方,所谓历史,是由当权者决定的。讽刺的是当权者还最喜欢喊叫『人民决定历史』这样的口号!相信你必然知道,现在为大众所知道的历史,有多少是真正的历史!也更应该知道有多少历史真相被隐瞒下来、多少历史被篡改过!令堂将要告诉我们的秘密,也可以作如是观!」
于是的神情很复杂,有迷惘、有痛苦、有无可奈何,显然是她感到我刚才所说的话,难以反驳──在强权统治之下,所谓历史从来就是统治者手中的面,搓圆按扁,还不是完全按照强权统治阶层的意思。
于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研究历史,当然很深切地知道这种情形,这是最大的讽刺。
我的话是在强烈的告诉她:既然能够在这样的环境中研究历史,就知道许多历史真相全都成了秘密,也就不在乎多一桩。如果觉得这种环境难以忍受,好在地球上有的是比这种环境好的所在,大可以转换到能够把历史真相还给历史的地方去。
我相信于是是聪明人,一定会明白我的意思。
果然没有多久,于是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她母亲和我点了点头。
赛观音也向我点了点头,很有嘉许之意。显然是因为我的话使得于是知道了她的处境和在听了秘密之后应该怎么做──这一直是赛观音在担心的事情,现在于是既然明白,赛观音就可以放心让她听秘密了。
赛观音在向我点了点头之后,头向后仰,靠在沙发背上,睁大眼睛,望著天花板,一眨不眨,在那一刹间,她象是受了甚么魔法所制,变成了泥塑木雕一般。
我和白素都知道如果有魔法的话,那么这个魔法就叫做「回忆」,赛观音是一个九十六岁的老人,这时候她不知道从甚么时候开始起回忆,看来至少超过半个世纪!
我耐著性子等了大约二十分钟,才等到赛观音开口,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完完全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这种情形足以证明赛观音在回忆的漩涡之中打转,思绪很是紊乱,所以我也预算要听一场可能很乱的话──听这种混乱的叙述,需要有一定的耐性和分析能力,不然可能听了半天,完全不知道对方说了些甚么。
赛观音的第一句话是:「有一个人,叫做『军师娘子』,你们知不知道?」
这个问题可以说突兀之极,我相信若不是我和白素,十个人就有五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时候于是就完全莫名其妙,瞪大了眼,不知所云。
而我和白素却恰恰知道赛观音所说的军师娘子这个人。
我们都没有见过这个人,而是在和年轻人交往的时候,听他说起过,反而我见过军师和军师娘子的女儿。
所谓「军师娘子」,就是军师的妻子(娘子),而所谓「军师」是关外一个马匪头子。关外的土匪俗称「胡子」或「胡匪」,大多数都是粗人,这个外号叫军师的,却是读书人,出身是教师,是土匪中的异数。
军师和军师娘子的相识、结合的经过很富传奇性,年轻人向我说过(在「年轻人故事」中有──由于不是我自己的故事,所以记不清楚是在哪一个年轻人故事中的了。)我印象相当深刻,赛观音这时候一提起,我就知道她说的是她。
这军师娘子本来是一位卖唱的姑娘,在成为军师的妻子之后才开始学武功、学骑术、学枪法,后来能够在马背上双枪齐发,百发百中,当然变成了强盗群中出色的人物。
当时我只想到赛观音忽然提起军师娘子这个人来,是因为她和军师娘子一个在关外,一个在关内,都是响当当的人物,而且又是「同行」,干的都是同样的行当,在回忆的过程中,忽然想起来,也是很平常的事情。
我和白素当时就大声回答:「知道,知道军师娘子这个人,很知道些她的来龙去脉。」
赛观音点了点头:「这就很好,省了我介绍她,于是如果不知道军师娘子,烦两位事后告诉她。」
我和白素答应,于是用十分疑惑的神情望著我们,显然对我们「降头师助手」的身份起了极度的怀疑。
这时候如果再对她隐瞒下去,当然不好,所以白素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于是虽然有恍然大悟的神情,可是盯著我们看了一会,却还是自然而然摇了摇头──这是由于她不论怎么看,即使明知道我们是谁,还是看不出任何端倪来,她摇头并不是不相信白素对她所说的话,而是对我们改变外形的本领感到不可思议。
赛观音这才说到了她自己,道:「我是甚么出身,大家都知道的了,不用再说──」
她才说了一句,于是就打断了她的话头,道:「妈,你是为了反抗欺压才走上了这条路的!虽然在那疯狂的年代,那些人在你身上加了许多罪名,可是后来组织都帮你平反了,组织还给你出色的革命战士的称号,你不必为了过去的那段经历而感到羞耻!」
于是这一番话,是在对她当过土匪的母亲的辩护,可是她却实在太不了解她的母亲了。
赛观音刚才在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就感觉到她完全没有为自己的土匪出身而感到羞耻。
其实感到羞耻的正是于是自己,所以她才会急急忙忙为母亲辩护。
果然赛观音很平静地向于是道:「我从来没有为当过土匪而羞耻,相反,那是我一生之中最痛快的日子。」
于是的神情有些不以为然,不过她没有再说甚么。
赛观音不理会于是的反应,兀自又说了好几次:「真痛快……真痛快……」
这时候不但是于是,连我和白素也很有不以为然之色,不过大家都没有出言说甚么──各人立场不同,感觉也就不同。当土匪的觉得抢劫和杀人痛快之极,被抢的和被杀的自然绝不痛快,只有痛苦。
土匪抢劫杀人也有他的一套理论,规模小的叫做「劫富济贫」,规模大的叫做「替天行道」,非但不感到有甚么不对,而且还有伟大的使命感。
这也是立场问题。
道理是说不清楚的,只有立场黑白分明──黑的有黑的道理,白的有白的道理。
而黑的一定说黑的道理对,白的也必然说白的道理对,你说是黑的对还是白的对,完全由你是黑的还是白的来决定。
(这一番话:念起来很赘口,可是却可以解释许多问题──许多争论不休没有结果而其实根本不必争论的问题。)
当时的赛观音自顾自陶醉在她过去的土匪生涯之中,又过了一会,她才望著于是道:「还是从认识你爸爸开始说起好了──再以前的事情,说来话太长,也和我要告诉你们的秘密,没有甚么关系,现在不必说,等到要紧的事情说完了,我要是还没有死,你们又有兴趣,我可以再说。」
我连连点头,表示同意──真怕她从小说起,照她那种说话的方式,不知道要说到甚么时候。
赛观音说话的方式,真叫人难以预测,她忽然又问于是:「你是不是一直觉得你爸爸说话的口音有点怪?」
我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表示无声的抗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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