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方这一声责喝,三人都住了声。唐方回心一想:这三人是海难递手下,很够义气,自然偏帮西方霸主,也不能见责。何况一路上来,海难递对自己可谓千依百顺,以礼相待,以海难递的风流成性来说,已算是殊为难得的事情了。当下就没那么气愤,但不知怎么,任何人在她面前劝及她有关疏离萧秋水之时,她就对那人全无好感,更恨不得早日能与萧秋水相会,而这心情也只有萧秋水一人能了解。
只是萧秋水又在何方呢?生还是死,在还是不在,又有谁知?
隔了半晌,阿天忍不住又道:“我们知唐姑娘对萧大侠一片痴心,坚贞不二……但是,萧大侠不知……”说到这里,忍住没说下去,话锋一转,说:“海天少从来都没有对女子那么真心过,他本来……很风流,男女间的事,看得很谈,在一起几天就过去,不像对姑娘这般……”
唐方冷笑道:“几天就过去?他倒风流快活,但女子一生贞节都教他败坏了。”说着注目向三女,三女脸色一阵尴尬。
阿行还是比较会应变,眼珠子一转,抢先道:“唐姑娘,我们也是女子,当然知道做女子的心情……海天少向来是这样,那是很……很不妥的,但他对姑娘,却不如此……”
唐方冷冷道:“承他看得起了。”
阿逆也接道:“最重要的是,万一海天少能有幸得到姑娘芳心,那么这种不良癖好,他一定会改……姑娘不知,海太少的爹娘是何等盼望他浪子回头呀!”
唐方反问道:“这却关我什么事?你们处处替他说话求情,算什么意思?”
阿行道:“我们绝非海老大派来跟姑娘说的,老大若知道我们多嘴,说不定还会责打我们,我们是见老大痛苦,忍不住要说,要求姑娘……”说着眼圈也红了。
唐方摇首道:“这也不关你们的事,这等事情不能强求。”
阿天又按捺不住道:“‘我们也是一番心意……姑娘和老大男才女貌,正是一对壁人……我们又喜欢姑娘,巴不得姑娘当我们的女主人……何况萧大侠,他,他,恐怕已不在人……”
唐方听到“一对壁人”时,想起昔日萧秋水和她在一起时被人所赞誉;听到“女主人”
时,想起陈见鬼、曲俊龙、杂鹤施月、广西李黑等一干萧秋水兄弟,侍她也如此,听到阿天再提起萧秋水可能已……这刹那间,唐方忍不住叱喝一声:“胡说!”
阿天第二次想说“萧秋水己不在人世间”,给后方这一喝断,再也不敢说下去,垂下了头,唐方最憎人提萧秋水不测,任何人的话,都不能动摇她的意志:。
这时静到鸦雀无声,只有蜡烛灯心的火舌在啪啪跳跃着,映得几人的影子在蚊帐上时长时短,起伏不已。
唐方终于叹道:“你们出去吧,别来烦我。”
阿逆惶恐地道:“我们说话不慎,得罪了姑娘,请姑娘……不要见怪。”阿天却哭泣了起来。
唐方想想,这些人跟自己非亲非故,自己四肢乏力,若要对付自己,犯不着如此费唇费舌转弯儿,另一方面也觉得她们忠心为主,诚属难得,当下道:“不要哭,我不怪你们。你们出去吧。”
阿行最是知机,向二人示意,便揖道:“姑娘请早歇息,我们这就告退了。”
唐方点点头,三妹相继退出。这时窗外一阵细雨,因住所地近山居,只觉屋外漫天漫地都被一种细碎空膝的雾气包围着。过了不久,屋据便吧嗒一声滴下水珠来,然后小滴水珠连绵不绝。唐方隔着烛影望出窗外,想起昔日萧秋水撑伞出现的情景,好像过去数十年间的事,只觉得很远,觉得人已都不再是身边的人了,雨还是旧时的么?想着心中一酸不觉落下泪来。
三妹走下楼来,只见厅上烛火死自亮着,阿叛、阿师、阿门三人都不在,只有海老大一人在烛前,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乍见三人下来,竟慌忙站了起来,手肘撞到桌上,砰地一声,倒泻了桌上一杯酒。
阿天忙走过去收拾,海难递这才看清楚唐方不在,于是道:“她……她没有下来?”
阿行笑道:“姑娘说要早些休息。”海难递实有些紧张,问:“她……她,睡了没有?”阿行答:“还没。”阿逆想告诉他刚才情况,但欲言又止。
阿天站得近些,见海难递脸色通红,呼吸急促,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便笑道:“老大如无其他的事,我们……”
海难递道:“你们去歇歇吧,我已遣阿叛他们成守去了。”三妹检在应道:“是。”相继走出。
走到楼下客房南道上,阿天悄声说:“你们有没有看见老大魂不守舍的模样儿?”阿行掩嘴笑道:“早见到了,还用你说。”阿逆却叹道:“他是为了唐姑娘,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这时外边细碎的雨声传来,从窗子望出去,山雨空躁,好像不是人间境界,阿逆说:
“你们先歇着,我去……”阿行不解,问:“去哪里?”阿逆不好意思地咕唁起来:“还会去哪里?”
阿行登时领悟,便骂道:“懒人尿尿多。”阿天回骂道:“女孩子家说得出口!”阿行没好气道:“你帮着她,八成自己也要去。”阿天笑啐道:“何止八成,简直十成。”
阿行倒没有在睡前解手的习惯,她又累又懒,在山中的夏夜,也寒得叫人着慌,便不理她们,径自人房去睡了。
阿天和阿逆也不管她,便去了茅房,这时雨声渐密,雨意渐浓,所以她们没有听到那一声暗哑的哀鸣。
唐方正要朦胧入睡,忽听呀的一声,一条人影站在门边,看未似乎要进来,但又想退出去,唐方一惊,喝道:“什么人?”
那人隔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唐方听得是海难递,不知为何,反倒放了心。
海难递本应推门进来,在掩至唐方床前在暗中看她酣睡,不料这古旧木门,会发出那么大的声响。他几经挣扎,终于忍不住要上来,几杯烧酒下肚,全身都似烧着了似的,纵使外头下的是滂沱大雨也淋不熄。
唐方问:“什么事?”语气本没有什么,但海难递听来,却似乎充满厌恶之意。他心里懊恨、矛盾、愁苦齐至。在未上来前他一再告诫自己,由于自己态度温文,唐方对他的印象显然好了一些,而今自己终熬不过一股强烈的念头摸了进来,唐方对他一定心存卑视,印象也极之低劣,再也挽不回来了。
再也挽不回来了……这句话在海难递心中,比死还难受,喝下去的那些酒都冲到头脸上来,胀轰轰地仿佛都在笑他:你完了,你完了,唐方对你再没有好印象了……
他走前两步,看见隔着罗帐的唐方在烛光中发披及肩,柔美抚媚,他心中生起了一种痴狂的意念,唐方见他脚步跄踉,以为他内伤发作,便问:“你伤怎样?”
海难递呼吸急促,一直走过去,便什么都作得出来,忽听唐方这柔腻一问,反而一窒,心中在想:是了,是了,她在关心我的伤势,她还没忘记我的伤势,她对我的印象是不至全坏透……我不可以对她作出叫她失望的事……这下间他酒攻入肠,当真内伤发作起来。
也许在旁人而言,这欲念的禁制并无那么大的反复起伏,但在海难递来说,他本是风流成性、欲海难填的汉子,一下子遇到了自己思慕的人,情欲之间一时极难控制得来,陷入了极大的迷乱之中,他脑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喊,不要走过去,不要走过去……
然而海难递的艰苦挣扎与迷乱访徨,唐方是不知晓的,她听到海难递在急促的呼吸中,以为他内伤复发,很想过去帮忙,所以便吃力地从床上撑起来,扶着床沿的事物挨过去探看海难递的情况:
那边阿天和阿逆已经小解回来,一路说着笑话,阿天说:“逆大姐,你二十六八了,也该嫁人了。”这时水雾洒人甬道来,不但声音没听清楚,连身边的人也极难看清楚。
阿逆也没听清楚,所以她间:“你说什么?我听不到。”于是阿天又在雨声中说了第二遍,这次阿逆听清楚了,笑哗道:“你这十月芥菜早就动春心啦,你喜欢老大,可惜老大不喜欢你……
阿逆也是真的钟情于海老大,其实这四妹中多多少少对海老大都崇拜得有些逾乎常情,妹妹四人乎日调笑也是有的,阿逆这样说回来,阿天却不似往常一般顶撞回去。
原来她先说的那一句话,阿逆再问,她只好再说,再说时忽然觉得雨雾森森,好像在骤变无常的小雨里隐伏着什么鬼脸似的,在偷听她们的说话,她有一种特殊的悚然,只好停止了说话。阿逆警觉问:“怎么啦?”阿天只觉不妥,却又不知哪里不妥,只了说:“没什么。”阿逆调笑道:“看你神不守舍……”这时两人行至一处转角处,突见一个人刷地横在前面。
阿逆和阿天是女中英豪,反应敏捷,虽惊不乱,两人分左右跳开,摆出架式,阿逆握拳倒提成弧圆状,阿天掌切成角作方形状,两人是“左圆右方”八杰之一,搭配数十年,在危急关头,见配合迅疾无间。
那人也是左手急攻,右手急封,三人对拆数招,在迷雾中着着都是抢攻,端的是凶险,数招一过,已见分晓,阿逆阿天以二敌一,稳占上风。
只听那人失声叫:“原未是你们!”忙回拳收招,阿天阿逆听声极熟,故出去的一拳一掌,立即收回大力,砰!砰!二声,仍然把那人打得跄踉退了七八步,方才把得住桩子。
阿天阿迹在雨雾中落足目力看去,果然是阿师,不禁哑然失笑,却是虚惊一场,阿逆啐骂道:“咄!你躲在这儿吓唬人么?
人吓人没药医!
阿师赫然道:“适才我在雨雾中仿佛见人影一闪,怕生变故,便来瞧仔细,听有人说话声,就出来截佐……是你们先动手的嘛!”他苦着脸,敢情那一拳一掌,挨得并不好受。
阿天阿逆见阿师已吃苦头,也不为已甚,阿逆道:“你在这儿继续餐风饮雨吧,妨娘我可要回去做梦了。”阿师正怨这湿润辘轳的鬼天气,又寒又饿,却还要看更,正是十分不悦,无端端又给她们打了两下,更不甘心,于是不耐烦地道:“去吧,去吧!”阿天阿逆便在嘻笑中消失在雨中。两人一面有说有笑,一面向客店通追行去,准备回房歇息,刚才那一阵虚惊,倒使阿天不心情,忘得一干二净。
因为阿夭和阿逆又说又笑,所以没留神远处一声微弱的哀号。
但是阿师留意到了。
这时两个女孩子已在雨雾中不见,但笑语仍然传来,阿师本来想叫住她们,又怕给她们说自己疑神疑鬼,一咬牙,便自己循声过去查看。
阿师循声过去查看,只见一回密如织纱的迷雾,他走了进去,才知道有堆比人还高的草丛,一直蔓延过去,在迷雨里也不知有多远。
阿师有些心寒,没有再过去,可是当他回身要走时,又听见草丛中统地一下微响。
声响一起,阿师立即回身。
他返一下身子,蓦瞥见一物向他扑来,他蓄势已久的一拳一掌,也立时发了出去!
“蓬蓬”二声,拳掌皆中,对方身子尚未被他震飞出去,他已易拳掌为双爪,抓住对方肌肉,准备再打一拳一掌。
却就在这一刹那间,阿师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在刹那间分成了两个奇妙的揣测:一,他忽然想起了适才自己被阿逆阿天所误以为敌,挨了一拳一掌的事;二,他可以立时断定一点,他对面这人已经死了,而且早在他出手前已经死了。
这两个想法只不过是刹那间的事,就在这时,阿师已经看清楚了那人的脸,一张恐怖的脸。
这张脸布满了鲜血,舌头被割,牙齿全被击碎,反插入口腔内,而嘴却张大,被一根尖刺上下撑着,所以合拢不起来,木刺尖部已穿下额与鼻梁而出,其余双目被挖,耳朵被削,三条横在额前的刀痕,以致脑浆也被挑了出来,可见得这人死前,杀人者不让他声张惊动:
便把他的嘴捣得一团稀烂,而且身受逼供惨刑。这张脸虽可怖至极而且不成人形,加上阿师打了一拳一掌,鲜血自脸部不住溢出,但阿师还是一眼认出了这张脸!
他老兄弟的脸。
阿叛的脸。
他张口欲呼,惊怖已甚于一切,就在这时,一双手自阿叛尸身后面伸出来,扼住他的咽喉。
他双手一动,突有人自后擅住了他双臂,而阿叛尸身倒下,一人出现,另一只空的手,执住根本刺,全插入了阿师口腔之内。
阿师至此,双足腿弯处又被后面的人踢得跪跌下去,只能发出一声低闷的呻吟,他面前的人,正拔出了第二根桃木钉,
阿逆阿夭在迷雨中走到长廊头的房间,走廊上的石板地,都让雨打湿了,两人走来,分外小心。
她们三人,原拟同睡一间房里,彼此取暖,她们站在门前,门里黑黝黝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这刻阿天笑道:“阿行那小王八,一定睡熟得像只猪!”阿逆笑:“咱们改天来放把火,把她烧成一只烤猪。”两人又咬吱咯咯地笑了,在深山雨声里断断续续。
阿逆忽然哎哟叫了一声,阿天吓了一跳:“怎么?”
阿逆摸一摸身上,怪不好意思他说:“我……我的裙据外摆,放到……茅房里去了。”
阿天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呀,你也来学阿师吓唬人!”
阿逆笑着反讥:“你胆小如鼠……”阿天杏眼圆睁瞪:“你吓着人还来损人?”
阿逆笑吱吱地道:“好,好,我不说就是了!这儿向妹妹赔罪,阿姊这厢有礼咯!”说着盈盈一揖。
阿天忍不住咯咯一笑,又故意板着脸孔道:“你自己去拿,我可不陪我了!”说着打了二个呵欠,道:“我先进去睡觉了。”
阿逆也役好气,悻悻然道:“你不陪也罢,谁要你陪来着!”说着掉头便走人雨雾中。
山中客店的茅房不大干净,加上积水,阿逆的裙摆曳地,小解前因怕沾污,所以先除了挂在钉上,出未时匆匆,便忘了取回,但心爱裙摆,怎舍得留在茅房,阿逆便要回去拿。
她返身回去时,阿天也困了,再打了一个呵欠,喃喃自语道:“我才不管你呢,我要睡觉了。”一面说着,一面掀开布帘,跨了进去。
她进得了房间,房里很黑,只见阿行在床上,却没盖被,这时窗棂外的雨更紧也更密了,隐透着一种山林的幽光。
阿天脱了衣服,穿着贴身小袄、披了一件松袍,便要上床窝在暖厚的棉被里,但见阿行一动也不动,心里暗骂:“这死丫头,当真是睡死了不成?”便要去给她盖被。
这时候外有一道无声无息的冷电乍起,电光一照下,阿天全身都凉了,只见阿行脸目狞狰,七孔流血,上身衣服,给人扒开,裤子也褪至一半,死得奇惨。
阿天一惊之下,正想大叫,但嘴巴忽给人掩住,眼前一人,迅速封点她的穴道,撕开了她身上的宽袍。
阿天惊恐万分,但又苦于叫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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