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八月初八夜。月已将半弦。
秦凉听着外面的犬吠,忍不住微微笑了,轻声道:“咱家也得养两条狗。”
陈思思曼声道:“明天你就出去,找两条好看一点的狗崽来。”
秦凉顿了顿,道:“让小喜儿去吧!”
陈思思想了想,道:“也好,我看你明天就帮我一起收拾院子吧!篱笆墙好像有点破了,门栓也该换一换。”
秦凉半晌才歉疚地道:“思思,明天我得离开。”
陈思思浑身微微一颤:“离开……去哪儿?”
秦凉微叹道:“回扬州。”
思思不出声了。
秦凉伸手轻轻抚着她的脸儿,发现她已泪流满面。
“思思,你知道,欠人的债,总得还。我只能先回扬州,待八月十五事情了结后,我会立即赶回来的。”
思思想起了那个被秦凉杀死的独眼和尚,心中更加惊恐。
她虽然并不确切知道他回扬州要干什么,但很清楚他要去干的事一定很危险。
思思偎了过来,全身紧紧贴住了他。他感觉到了她轻微的颤抖。
“思思,放心好了,我不会有事的……你怎了?我跟你说过,我还要给咱们的双胞胎儿子做架椅呢!”
思思越发心酸,哭出了声。她实在不想和他分别,哪怕一眨眼的工夫也不肯。她根本无法想像,如果他不在,她该怎么办。
秦凉搂住她的身子,笑道:“是不是害怕我又去找别的女人鬼混?”
思思“哇”地大哭起来,活像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儿。
秦凉叹道:“老天!你想把全村的人都吵醒是吧?你想让他们都到咱家来看热闹是吧?”
思思将嘴压在他肩上,极力压抑住哭声,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顶着他的心口。
秦凉的手轻轻在她肩上背上抚摸着,渐渐地,思思不再痛哭了,但仍在呜咽抽噎,她的两手紧紧搂着他的脖颈。
“你要回来,一定要回来。”思思在低位。
“我当然要回来,”秦凉柔声道:“回来帮你收拾院子。”
思思感到很冷。八月的秋风吹过窗棂,吹得窗纸籁籁作响。
“思思!”
“嗯?”
“这个村子里的人都很好,他们会待你很热情的。没事儿的时候,就出去串串门儿,好不好?”
“嗯。”
“别老闷在屋里。小喜儿明天要是弄回狗崽儿,你就牵着它们到村边散散心,知不知道?”
“嗯”
“咱们刚搬来没两天,要收拾的东西还多得很,你可别太累了。有什么重活粗活儿,等我过几天回来再干,啊?”
“嗯”
……
天已做明。霜华满地。
秦凉打开院门,转身凝视着痴立在面前的思思,柔声道:
“外面冷,进屋去吧,啊?”
思思点点头,泪水流了出来,无法抑止。
秦凉微笑道:“记住,千万别生病,即便生了病,也得吃药,不许不吃。”
思思努力想笑一下。她的嘴角虽微微翘着,可泪水却流得更快了。
秦凉扶住她的肩头,为她揩去冰凉的泪水,勉强笑道:“你马上进屋去。我要看见你进屋了,才肯上路。”
思思缓缓地挪着步子,慢慢向后退。他们的目光始终紧紧交织着,交织出一首凄婉哀艳的诗。
一首离别的诗。
*** *** ***
乐漫天缓缓坐了起来。
他终于冲开了被封的穴道,他终于又获得了自由。
而自由,往往意味着复仇的机会。
他并没有仓促地跳起身,因为他穴道虽已冲开,浑身却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好像他已经被人抽去了血肉骨架,只剩下了一具臭皮囊。
他微闭双目,凝神调息,活力渐渐在丹田生成、积厚,又渐渐地沿经脉行走,直达四肢末梢。
当他感觉到体力已恢复大半时,才缓缓睁开了眼晴,冷冷环视着躺在他身边的五个女人。
虽然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睁开眼睛会看见什么样的景象,他也还是觉得触目惊心。
父亲给他安排的,难道就是这么样的一种“结局”?
这究竟算什么?如果是玩笑,这玩笑也未免太离奇、太残酷了吧?
马大娘微张着大嘴,沉重地呼吸着,嘴角边还粘着什么东西,让人看了只会感到恶心。
就是这个女人,使他破坏了自己的操守,使他违背了自己的诺言。要知道,那是他凭着儿子幼小的生命许下的诺言啊!
“我一定要杀你。”乐漫天在心里道:“我第一个就杀你。”
他绝不能容忍马大娘活在世上,那对他将是一种绝对不能容忍的污辱,甚至一想起她,想起她对他做过的事情就是一种奇耻大辱。
至于那四个少女,他会救她们出去,送她们回家,给她们每人一大笔钱,让她们忘记在这个秘室里发生过的事。
她们毕竟也是受害者。
当他转头再朝马大娘看去时,不由浑身一颤,眼睛也瞪直了。
马大娘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正温柔地凝视着他。
乐漫天全身一阵冰凉。
他发现他并没有杀她的勇气。他甚至连正视她的勇气也在渐渐消失。
但他不肯低头,不肯在她面前低头。
马大娘沙哑着嗓子,轻轻笑了一声,问道:“你想杀我?”
乐漫天直视着她的眼睛,用尽量平稳的声音答道:“是的。”
马大娘道:“为什么?”
乐漫天不答。因为他无话可说。认真说起来,马大娘也没有错。她不过是在执行他父亲的命令,她不过是一件工具,一件他父亲用来惩罚他的工具。
只不过,她把工具的功能充分发挥出来了而已。
那么错的是谁?。
是父亲吗?他问自己,却惊讶地发现这个问题他也无法回答。
父亲当然是太想早一点抱孙子了。父亲已对他这个当儿子的完全绝望,而把希望寄托在孙子身上。可“孙子”却只是一个遥远而渺茫的字眼,父亲能不急吗?
父亲在急愤中干出这种愚蠢之事,不也情有可原吗?
那么,他能怪谁呢?
他只能怪自己。
乐漫天悄然一叹,缓缓起身,朝自己那堆衣裳走去。
“我不杀你。”
他的声音仍然很冷,但已不傲慢,甚至还有几分苍凉和无奈。
马大娘静静地坐着,看他慢慢穿衣裳。她的眼中,似有一种奇怪的神采在流动。
她突然扑过去,抱住了他的双脚,仰起脸,嘶声叫道:“你不能就这么把我甩了!你已经……我会给你生儿子的!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不能!”
乐漫天没有动,他只是漠然俯视着疯狂的马大娘,冷冷道:“你可以去跟老爷说,你肚子里有他的孙子,他会好生安置你。”
马大娘猛撼着他,悲声道:“我要你,我就要你!你不能不管我,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你不能丢下我!”
乐漫天漠然道:“如果你真的那么自信你能为我爹生个孙子,那你的儿子尽可继承他爷爷的家业,你也尽可尝一尝当主人的滋味。可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马大娘用力扯着他的衣裳,将脸埋进他大腿间:“不,你不能,不……”
乐漫天怒道:“松手!”
马大娘当然不会松手,而且也不再说话,只是乱亲乱咬着,死死箍着他的双腿。
四个少女早已吓醒,哆哆嗦嗦地偎进墙角,惊恐地看着疯狂的马大娘和愤怒的乐漫天。
乐漫天眼中闪出了凶光,他的右掌已微微抬起,随时都有可能落在马大娘头顶上。
马大娘抬起眼睛,无畏地仰视着他,就是不肯松开。
乐漫天的手掌渐渐压下,离她的百会穴越来越近。马大娘的眼中闪出了狂热的光芒,那种只有真正疯狂的人才会有的目光。
乐漫天的手掌无力地垂下了。
他无法下手杀这个疯女人。不仅因为杀了她势必会伤害自己,也因为她的确有可能会给父亲添一个接班人。
虽然马大娘毁了他,但他却不能毁去她,世间的事,就有这么不公平。
乐漫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泪水潸然而下。
他感觉到马大娘正狂热地亲吻着他,他也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反应。但他的心却如同一片荒漠,什么生命都无法生存下去的荒漠。
他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就像是一个在大漠上独行的旅人,水已用完,他只有在沙漠的腹地等死。但体内求生的欲望却使他一次又一次将拔出来的剑又送回鞘中,他还要等,等人来救他……
乐漫天陷入了痴迷之中,好像他真的已置身于大漠,真的已奄奄一息……
*** *** ***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天上虽已无月,但鸡声在耳。秦l凉走在白霜铺满的木桥上,忍不住想起了李商隐的这两句诗。
他也忍不住想起了大漠。在大漠上也一样,你走过沙丘,会留下一串足迹。
风起沙流,足迹会被湮没被吹走,好像你从来没从那上面走过。太阳出来时,霜桥上的足迹也会消失,因为霜已被晒干。
想起大漠,秦凉的心中顿生出万般豪情。
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光,就是在大漠上度过的。他在大漠上整整呆了一年,和许多的牧人交过朋友,喝过他们的奶茶,饮过他们的马奶酒,唱过他们的悲凉的歌曲,跳过他们的粗扩奔放的舞蹈。他们把他视为兄弟,视为英雄,他们慷慨地送他最好的骆驼、最好的骏马。他拒绝过他们送来的女人,也拒绝过半夜钻进他怀里的赤裸热情的牧女……虽然拒绝会伤他们和她们的心,他还是要拒绝,因为他的远在中原的家乡,还有一位少女在等他。他不能对不起她。
他曾经在大漠上杀过人,也曾被人追杀,在茫茫的沙漠上疲于奔命。他喝马尿、吃草根、吃能碰到的任何活物,象蛇、蝎子和蜥蜴。在万不得已时,他会杀掉心爱的忠诚的马,流着泪饮血吃肉。
白天,太阳能晒得他晕倒数次,夜晚,他只能把白己埋进沙里御寒。在孤独和寂寞中,是什么使他支撑着活下来了呢?
是那个等着他的少女。
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他默念着她的名字时,寒夜就会变得温暖,太阳就会不那么炽烈。只要他念着她,死去了都还能再活回来……
秦凉不由微微苦笑了一下,叹口气,摇摇头,赶开了那个少女的影子,可他的思路仍在大漠上。
他记得有一次,他在瀚海大漠的腹地,发现了一个已奄奄一息的年轻人,他记得当时他都怔住了,为那个年轻人的生命力如此顽强而惊讶。
那个年轻人半截身子已被埋进沙里,脸上已经又焦又烂,眼皮和嘴唇都肿得不像样子了。
但他能肯定那年轻人还活着。
年轻人的右手握着一柄剑,剑旁边横七竖八地躺着断成两截的毒蛇和蜥蜴,很显然这是他在未昏迷时杀死的。
秦凉之所以肯定年轻人没死,就是因为当他伸手抱那年轻人时,年轻人的手微微抽搐了一下。
那是右手。握剑的手。
秦凉记得当时自己的心也抽搐了一下。
*** *** ***
他已快要死了,不会有人来救他的。不必再有毒物来袭击他,只要再过一会儿,太阳就会把他晒死……
他觉得灵魂正从他躯体里往外溜,就像是被太阳晒热的水汽。他极力想把它抓回来,可办不到。
“我不能死……我要回家……回去告诉父亲……”
他努力告诉自己,他不能死。也不会死。他还没有完成任务,他必须赶回江南,赶回家告诉父亲也先已背信弃义。
他恍恍惚惚似又回到了江南,回到“伫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江南,那里山温柔、水缠绵,那里有美酒,有美人儿……
他似乎听见父亲沉重有力的声音:“漫天,此去瓦刺,见到也先,务必将此信面交,并转达我对他的企盼。此信绝不可失,若有危险,速将其毁去,绝不可落入外人之手。”
他听见自己在答应:“爹,我早就想去大漠逛逛了,我一定会办好的,您放心!”
然后,就是瓦刺国师也先的大笑声在大帐内回荡:
“你们南人都是些胆小怕事的懦夫,根本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当年张飞鸿也说和我两面夹攻中原,结果呢?结果又怎么样?哈哈哈哈、哈哈……”’
他辩解道:“张飞鸿行事不密,以致功败垂成,但并非胆小怕事之徒,国师何以懦夫视之?家父智机武功,更非张氏可比,遑论家父现有之实力了!”
也先大笑道:“你陈家自鄱阳湖兵败于朱氏后,更有何实力可言?左右不过是鄱阳残留下来的一些水匪之后代而已!
你们居然也想和本国协力推翻朱家天下,不是太可笑了吗?
哈哈,哈哈哈哈…,……”
他愤怒了,抗声道:“国师若以水匪视我陈家,亦无不可!
但国师想必也还记得,把你们蒙古铁骑赶出中原的,不仅只是朱元璋、徐寿辉,还有张士诚、明玉珍,还有我先祖陈友谅!”
也先的大笑声顿住了。整个大帐里,只有他的声音在激荡。
“国师与张飞鸿有约,张飞鸿兵败而退回海上,仍日夕不忘进取中原,国师何以一败之后,按兵不动至今?国师亦与家父有约,何以当我之面,辱及家父及先祖”现今朱祁镇已在国师之手,国师若不善加利用,再战中原,岂非失约?家父已号令部属,侯国师东进北京时,便一鼓而下南京,国师若失约背信,又岂是大丈夫行径?!”
也先蓦地哈哈大笑起来:“好,说得好!我倒要看看你这个陈家的大丈夫到底是不是真的。——念在我和你父亲曾有点交情的份上,我不杀你。”
也先果然没有杀他,而且还派了许多人护送他回中原。
他也不得不佩服也先,觉得也先至少还算是个够意思的人。
不料走到瀚海大沙漠的腹地后,那些护送他的人在一天夜里偷偷跑了。他们带走了马匹。骆驼。食物和水,只给他留下了一只小小的皮囊,盛着可怜的一点点水……
他靠着这点水活了两天。今天是第四天中午,他已实在支持不住了。
当他听到马蹄声响起时,不由松了一口气,他本想跳起来呼救的,但这口气一松,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 ***
秦凉记得,他并没有费太大的劲儿,就使那个年轻人活了过来。他实在惊诧于那年轻人生命力的旺盛。
他从年轻人的眼中看到了感激,但也有骄傲、自尊和敏感.
他微笑道:“你用不着感激我,换了任何一个人,也会救你的。你应该感激老天,是他不想让你死。”
年轻人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说话,但秦凉制止了他:“你体质太虚了,先不要说话,喝点水,歇一歇,再稍稍吃点东西。”
年轻人很听话地照他说的做了。秦凉搭起了帐篷,让年轻人躺在里面,吩咐他好好休息,然后就走开了。
秦凉跑了很远的路,从一队商人那里买来了一匹骏马和两大袋水、一皮袋酒、一袋干粮,又匆匆往回赶。
他回到帐篷时已是第二天中午,年轻人已经醒来,正坐在帐篷里吃东西,一看见他进来,立即站了起来,就想跪下。
他连忙扶住年轻人,笑道:“不必如此,我早说过你不必谢我。”
年轻人沉声道:“兄台的恩情,在下不敢言报,但将日夕铭记在心。”
秦凉和年轻人对面坐好,打开装酒的皮袋,你一口我一口地痛饮起来。
秦凉记得,年轻人的酒量很好,称得上是海量。
他问年轻人:“兄台来自江南?”
年轻人道:“是,苏州。”
他道:“苏州?好地方!”
年轻人道:“在下姓陈,单名一个天字。请兄台直呼贱名。”
秦凉自然也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那个自称“陈天”的年轻人。
“陈兄远来大漠,不知为了何事。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尽管说好了。”
“陈天”道:“在下本是一介书生,但又耽于学剑,两皆不成,惟好游历天下,吟风弄月。因思塞外风光绝佳。便单骑北上,不料遇到劫匪。”
秦凉道:“陈兄,我有一事相求,不知陈兄可应允否?”
“陈天”道:“兄台但有所命,陈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秦凉大喜道:“如此就多谢兄台了。此事实是关系重大,关系到我大明江山和千万百姓的生命。陈兄肯帮忙,实是天幸。”
秦凉发现,“陈天”的双目中闪出了迫人的寒光,“陈天”的手也按在了剑柄上。
但秦琼并没有起疑心,他相信“陈天”无论如何也不会辜负他。“陈天”是个骄傲、自尊的年轻人,这样的人,如果正直的话,就一定不会忘恩负义。
果然,“陈天”严肃地道:“兄台请讲。”
秦凉道:“这里有一封信,请陈兄回到京城时,面交兵部于大人,越快越好。而且,此信只可交给于大人一人,”
“陈天”沉声道:“在下一定办到。”
秦凉起身一揖到地:“我为天下苍生,感谢陈兄……”
秦凉想到这里,忍不住又微微笑了。他实在很感激那个叫“陈天”的年轻人。若非“陈天”帮忙,他也许还要在大漠上不知呆多少年。
“陈天”是苏州人,而且是个武林高手。他怎么后来就一直没听说过苏州有这么一号人呢?
*** *** ***
乐漫天发出了痛苦的呻吟,他觉得自己简直就要炸开了……
他记得他听到那恩人让他带的信关系到大明江山时,确实吃惊不小。
他万万没有想到,那救了他性命的人居然也是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人,而且和他正好是对立的。
他要雪先祖之耻,从朱家手里夺回天下。那人却是要保卫大明江山不受瓦刺的侵犯。
他记得他当时真的很想拔剑杀了那人,但终于还是没有动手。一来是因为他体力并未完全恢复,二来那人眼中神光湛然,显然内功极深,三来么,他也实在下不了手去杀自己的救命恩人。
他答应了。
他骑着那人送给他的骏马,满载水和酒食,揣着那人要他转交于兵部的密信,告别了那人殷殷的目光,走上了东归之路…,
他做了件对不起那人的事——他拆看了那封密信。
信上只有短短几句话,而这几句话却决定了历史:
“闻也先将遣叛阉喜宁回京,请设计斩其于途,以绝瓦刺野心,则帝驾可归。”
乐漫天记得,他看了这几句话,差点掉下马背。
他知道太监喜宁曾是朱祁镇的心腹,也先派其回北京的目的很堂皇,说是为了报告中原皇帝在瓦刺的起居状况,以示通好。
乐漫天绝对没想到,喜宁居然成了也先的“谋土”。
如果他将这封信交给大明的重臣于谦,喜宁必死无疑,那么也先也只好息绝攻取中原之心,送回朱祁镇。
那么,他陈家夺取天下的计划也就成了泡影。如果没有强大的瓦刺为外援,陈家在江南将不会有任何作为。
如果他毁去此信呢?
乐漫天记得他当时为此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那封信无论他送不送.都让他感到痛苦。
迷迷糊糊地入了居庸关,进了京城,乐漫天还是没有确定是不是该去找于谦。
他最终还是将那封信当面交给了于谦。
他记得他见到于谦后,不自觉地感到心虚,感到气馁。于谦眼中的凛然正气使他感到胆战心凉。
任何一个内家绝顶高手,也不会有于谦那双清澈明亮、锐利非凡的眼睛。
于谦看完信后,激动地对他深施一礼,大声道:“天下苍生得免兵灾,皆先生之赐也!”
于谦不说“大明江山”,而只说“天下苍生”,这四个字震撼了乐漫天的心。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对自己坚信不移的信念产生了怀疑。从他懂事起,父亲就一直告诉他要以“天下”为念,却从未说过要以“天下苍生”为念。
他站起身还礼:“这是在下那位思公的功劳,在下不敢掠美。朱家天下有于大人和那位恩公这等人辅佐,想必还能支撑一段时间。在下要夺天下,生非其时!”
于谦凝重地道:“先生何人?”
他昂然道:“先祖汉王陈友谅I”
于谦眼中神光四射。
他以为于谦会马上叫人冲进秘室捉住他。
于谦道:“先生不说,岂不更好?”
他道;“不说我憋得慌!我为你送来这封信,只不过是为了报答别人的救命之恩。我做出这种事,已无颜以对列祖列宗,但求于大人赐我一死。”
于谦凝视着他,突然笑了:“陈先生,我这个人岁数虽还不太大,但耳朵已经很不好使了,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清。”
于谦竟然肯放他走,这使乐漫天大为惊诧。
于谦道:“我只知道我派到瓦刺去的人已送回密信,其他事一概不知。”
乐漫天垂下了眼睛:“这样最好。”
他记得那天于谦亲自将他送到城南芦沟桥头,轻声道:
“陈先生,望好自为之。凡事多想想,三思而后行,方是百姓之福。我并不知道你的基业在哪里,也不会告发你。但你要知道,如果你起兵,我们就只好……唉!”
乐漫天也低声道:“于大人,朱祁镇不日将归,景泰帝将置之于何处?于大人乃扶立新君之主谋,而朝中耆老,只怕更恋旧吧?”
于谦默然。
乐漫天道:“我料朱祁镇必会复辟,那时还请先生助我,我必以国土待先生。”
于谦厉声道:“陈先生,勿须多言!于某决不是反复小人!”
乐漫天陷入了痛苦迷惘之中,他睁开眼睛,想赶开往事的影子。
马大娘为自己狂乱的情欲设计着各种动作,她似乎是要讨好他,又似乎是要报复他。
他无法得到解脱……
*** *** ***
秦凉对苏州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很熟悉,他在苏州有几个朋友,也有几个相好的妓女。
他并非没有向他们打听过“陈天”,但没有人知道,秦凉也就作罢。
说实在话,即使“陈天”在苏州,秦凉也不会去见他。
岁月可以将一个人改变得面目全非,更可以使人改变心情。昨天也许你还是高高在上,今天就落入了深谷。昨天也许你会高高兴兴地看见某一个人,今天你却恨不能看见他的影子就想躲。
秦凉不知道“陈天”现在看见自己,会有什么想法。他想,出现在“陈天”眼中的必定会有怜悯和鄙夷。
他不想看见那种眼神。
因为他不想让“陈天”失望,不想让“陈天”知道,当年的救命恩人,叱咤风云的人物现在竟落到如此地步,他不想让”陈天”感到一种莫大的嘲弄——他弄污了自己的形象。
就他的观察,他可以肯定”陈天”是个自尊自强、文武双全、聪明正直而且很有修养的人,这样的人,当然会有光明的前程。
秦凉走过了霜桥。
太阳还没有出来,前面还会有霜桥……
*** *** ***
忘恩负义实在是人类的一种通病。任何人都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忘恩负义,在各种各样的事情上忘恩负义。
对某一个人的忘恩负义只会损害某一个人,但对一群人的忘恩负义影响就太大了。
乐漫天将密信交给了于谦,就等于是对陈家的忘恩负义,陈家“恢复天下”的大计将会更艰难,希望更渺茫。
于谦终被处死,是朱家对天下的忘恩负义,其结果只会使有识之士对朝廷感到失望、灰心。
乐漫天在听到于谦惨死的噩耗后,发疯般地冲出了蝙蝠坞北上。但他究竟去北京干什么,他自己并不清楚,他只觉得自己应该去北京。
他听说于谦被害,真实罪状之一是勾结江南水匪陈友凉之后,密谋造反。那么一定是有人偷听了他和于谦的谈话,暗地里捅了一刀子。
于谦为此而死,错在何人?
这是不是乐漫天又一次的负义忘恩?
那位大漠上的救命恩人如此信任他,他却偷看了密信,而且还冲动地对于谦说出了那么多怪话,他怎能对得起那位恩人?
乐漫天记得自己迷迷糊糊地走在去北京的路上时,耳中听到的却尽是平头百姓对于谦的恶毒的诅咒——这些人可就是于谦日夕为念的所谓“天下苍生”啊!
这是不是“天下苍生”对于谦的忘恩负义?
乐漫天不记得当时自己干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反正他清醒过来时,已身陷囹圄。罪名是“大逆不道、乱杀无辜”,且属于谦死党,公然叫嚣要为于谦报仇。
乐漫天听得这些罪名后,忍不住仰天狂笑起来。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时刻不忘推翻大明江山,却被视为大明忠烈于谦的死党。
这岂非是莫大的讽刺?
他认为自己已经死定了,不料想却仍有人从锦衣卫的魔爪中将他救了出来。
领头的是一个女郎,一个非常非常奇怪的女郎,很美、很热情,也很疯狂。
他不想陷入“英雄美人”的结局之中,所以他刚脱囚车,就抢了一匹马逃走了。他知道这些救地的人才真是于谦的“死党”,他却不是。
可他却没跑掉,当天晚上就在一家客栈中被那个女郎堵在被窝里。
奇怪的是,她并没有责怪他忘恩负义,而是骂他是块木头,因为她就在被窝里,而且还压着他,可他居然不肯动弹。
结果是“木头”狂怒地推开了她,并且恶狠狠地把她抱揍一顿。自己跑到屋顶上“餐风宿露”去了。
他之所以要打她,并没有任何原因。只是他想打人,而她又恰巧离他最近。
他这么对待她,岂非又是忘恩负义?
此后足足有三个月工夫,她一直死缠着他不放,无论他怎么躲也躲不开,怎么骂她也骂不走。
打她更没有用,他越是打她,她越是高兴。
碰到这么个主儿,乐漫天还有没有办法呢?
当然有。
他忽然开始变得温柔,变得情意绵绵,变得疯话连篇,他搂着她,柔声告诉她,说他真的很爱她,他之所以那么躲她打她骂她,是因为他实在不想连累她,可她既然这么情真意切,他也就决定把自己交给她……总之,他把他所知道的最肉麻的话都说出来了,而且还热泪盈眶的。
果然不出他所料,她被吓跑了,临走还狠狠给了他四个耳光,外加两脚,她连回头看他一下都没有。
人就是这样,得不到的东西总是好的。一旦那件东西自动送到你手上,你又会觉得它没什么稀奇的地方。
乐漫天赶走了她,心里却更孤独寂寞了。
他现在还记得,他当时很想出家,因为他觉得活在尘世上没什么太大的意思。父亲的霸业不可能成功,朱家的天下也不会太长久……女人更是不过尔尔,既不值得珍惜,也不值得糟塌。
但出家也没什么太大的意思,出家不过是江湖人求生保命的一种手段,或是贫苦人一种混饭吃的职业。
他当时的确感到茫茫天下,竟无他容身之地。
直到他遇到“她”为止。
直到他们有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儿子为止。
“她”从未跟他说过话,但“她”并非哑巴。
他听见“她”逗儿子玩时,说话的声音又甜又美,柔润动人。
他从未见过“她”的容颜。
“她”总是用黑纱蒙着面,他们的欢爱都是在黑漆漆的夜晚进行的,在黑漆漆的洞中进行的。
他在心中称她为“夜娘”。
她似乎就是夜的女儿,是黑暗中最优雅最可爱的精灵,是他并不算漫长的人生旅途中最令他难忘的、也是最美好的记忆。
可也仅仅只是“记忆”而已。
除了“记忆”而外,“她”还给他留下了什么呢?
如果夜娘决定不回到他身边,他就只可能在记忆中想她,想他们的儿子……
他甚至都忘了自己是怎么见到夜娘的,他只记得自己在桐柏山中的一家酒店里喝醉了,一觉睡醒时,夜娘已在身边。
夜娘住的地方是一处深谷,四周都是悬崖峭壁。他奇怪夜娘是怎么会居住在那个地方的。
他问过,但夜娘不说。
他不知道夜娘干吗一定要蒙面。
他问过,但夜娘不说。
夜娘就像是一个谜,一个水远也解不开的进。而正因为如此,他才很安心地在那个“世外桃源”中住下了,并希望自己能永远住下去。
虽说如此,他还是找过出路。
夜娘并没有限制他行动的自由,他可以在深谷里四处转悠。
他试着寻找出谷的通道,连深谷的边边角角的地方都找遍了。
除了几个小的可怜的兽穴外,他什么也没有找到。
难道夜娘出谷入谷,都只能沿着峭壁攀行?
他也试着向上攀行,试过几次,终于没有勇气攀到百多丈高的崖顶。
夜娘的武功,岂非高得不可思议?
他不明日夜娘为什么把他“抓”到这里来。难道她仅仅是因为寂寞了,想找个男人做伴,而他又恰巧是那个男人?
他越是想不明白,就越想留下来。只要她愿意,他可以陪她一辈子。
可夜娘显然并没有要他陪她一辈子的意思。
进谷后三个月的某一天早晨,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已不在“世外桃源”中。
他在桐柏山中整整找了两个月,居然没有找到夜娘和她的峡谷。
夜娘就像是个梦一般消失了。
找到后来,他也怀疑自己真的做了一个很香艳的怪梦。
但这个“梦”的时间似乎也太长了一点。然而,人生既然都不过是一个梦,三个月的梦好像也并不算长。
他放弃了努力,又回到红尘中,依然为陈家的大业奔波。
但他已实在没兴趣。渐渐地,他就不再忙乎那些父亲交给他的事了。无论父亲怎么猜测,也没法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至少是不太清楚。
然而,整整一年后的同一天,他又到了桐柏山中的那家酒店,又喝醉了,醒来时,又已在夜娘身边。
夜娘将一个胖嘟嘟、雪白粉嫩的小男孩抱给他看。
这是他的儿子。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欣喜地亲吻着儿子的小脸,感激地望着夜娘。
夜娘转升了眼睛,但他已瞥见了她眼中晶莹的泪花。
他许多年来第一次感到自己很幸福,比所有的人都幸福。
生活重又充满了光明,人生重又有了目标,他怎能不感到幸福呢?
可无论他怎么劝说,夜娘也不愿跟他一起出山。她总是摇摇头,抱着儿干走开,好长时间不理他。
她哄儿子的声音让他感到嫉妒。
终于有一次他生气了,大声吵吵起来:“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好歹我还是你儿子的爹,你就这么对我?”
夜娘冷冷看了看他,提笔在纸上写道:“如果你从此不碰其他女人,我就跟你说话。”
他的火气更大了:“我告诉你,自打上次离开你之后,我就没碰过其他女人卜’
夜娘不为所动,又写道:“你发誓,凭咱们的儿子发誓。”
他绝对相信自己的武功和定力,他当然愿发誓,而且绝对相信自己全守诺……
于是他就发现,夜娘的眼中充满了浓浓的爱意。
但她并没有跟他说话,也没有摘下蒙面巾。
她要考验他五年,如果他能顺利通过考验,她才答应跟他走。
这一次他同样只呆了三个月,就又在昏睡中回到凡尘。
从此后,他的一颗心就全系在那“世外桃源”里的夜娘和儿子身上了。他不理会父亲要他成亲的“忠告”,也拒绝和任何女人来往。
在别人眼中,他变了,变得懒惰、落拓、猖狂。
可现在呢?
五年期限未满,他就“食言”了。
无论他是否出于自愿,他总归是栽在马大娘身上了。
如果夜娘来找他,他将如何面对夜娘?
就算夜娘永远都不会来找他,他又将如何面对自己?
更何况这种“食言”又是一种奇耻大辱呢?
他感到自己已快要熔进马大娘湿润肥软的大嘴里,快要被吞进去,而他却无能为力,不能自拔……
他痛苦地嘶叫起来。
他从一开始,就对辛荑的到来感到不满,但拿主意的是乐无涯。他虽是乐无涯的儿子,以前也曾叱咤风云,但因近来的懒惰和装疯卖傻,已失去了“参政”的权利。
他感到辛荑的存在对自己的守诺是一种极大的威胁。尤其当他看见那些青年高手被她迷得失去了理智和记忆之后,更是惊骇。他开始变本加厉地装疯卖傻,以图躲过辛荑的诱惑。同时,他也暗中联络人手,准备将辛荑赶出蜗幅坞去。
辛荑这次去扬州,一为“筹”钱,二为收罗张桐。乐漫天悄然随行,探她底细。结果发现她的确能摄魂,而且精擅魔音。
他的另一个惊人的发现,就是看见了那个在大漠上救了他性命、又毁了他信仰的人。
那个人当然就是秦凉。
他也没料到,昔日的大英雄,居然也沦落到如此地步。
他看见了秦凉,秦凉却没看见他。
他不愿和秦凉见面,他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但就是不愿意。
结果他还是看见秦凉了。
正如他不愿被女人诱惑,却还是被马大娘“诱惑”了。
这是不是天意?
天意是不是该被诅咒?
*** *** ***
马大娘终于松开了他,嘶声笑道:“你不会杀我的,你不会的,嘻嘻……你舍不得杀,你舍不得杀我,嘻嘻……”
乐漫天瞪着她。他只是那么死死瞪着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
马大娘笑道;“我会生儿子,我原来就会生儿子……我向来就是生儿子的,嘻嘻……我会给你生儿子,给乐家留后,我会……”
乐漫天突然间觉得自己想笑,想放声大笑。于是他就开始笑,扯开了喉咙笑,笑得声嘶力竭,笑得疯狂而且绝望。
马大娘骇然望着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那四个少女更是吓得战战兢兢,直往墙角里缩。
乐漫天突又止住笑,抓起马大娘的衣裳,扔给她,微笑道:
“马皇后,您该穿上衣裳了!”
他又指着那四个少女,缓缓道:“你们不用怕,我也封个贵妃什么的给你们做做。马上穿好衣裳!当贵妃的人怎么一点体面都不讲?”
石壁移开,乐充涯威严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四大护卫。
乐漫天笑嘻嘻地跪下了:“孩儿给大上皇请安。”
乐无涯的老眼中射出了凛冽的冷光:“马大娘,这是怎么回事?”
马大娘张口结舌。
乐漫天喜孜孜地道:“启禀太上皇,马皇后肚子里有一个小皇帝,日后要登基的。”
乐无涯身后的四大护卫也面上变色——乐漫天似已真的疯了。
乐无涯僵立半晌,缓缓走了出去,他的身子似乎佝偻得更厉害了。
“不许乐漫天他们六个人再出来。”
这是乐无涯“收权”后下的第一道命令。
|
|
|
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