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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凸馆前车水马龙,笑语喧哗,根本不像是一个月前刚刚发生过命案的地方,而且看来生意似乎优胜往昔。
椰影儿低声道:“爹,就是这里。”
柳红桥一皱眉头,哼了一声,低喝道:“都进去!”
一行十人苦着脸进了凹凸馆。
秦凉满面堆笑地迎了出来,低声道;“各位可是万柳山庄来的朋友?在下秦凉,华兄的朋友,特代华兄为各位接风。”
柳红桥冷冷打量了他一下,寒声道:“华良雄在哪里?他为何不来?”
秦凉忙赔笑道:“这位想必就是柳庄主了,久仰、久仰!柳庄主,华兄只说尚有要紧事,须得暗中查访,等不及和各位见面了,要秦某代为致歉。柳庄主若有吩咐,秦某可效微力。”
影儿怒道:“他是做贼心虚!”
秦凉微笑一揖道;“这位定然是柳女侠了,幸会、幸会!淮扬一带,柳女侠的名头已响亮得很了。”
柳红桥叹了口气,只得先把随行众人向秦凉—一引介。
那个长髯五绺、相貌清奇的老者,正是以伏虎拳法名动武林,享誉数十年而不衰的“沧州一只虎”白野。
一个矮胖的红面老者,乃是德州府的“青龙偃月”吴敌。
此老虽不及关公魁伟,却喜自比关王爷,手中一把青龙偃月刀竟也重达百二十斤。
一个身着一袭灰布旧袍的质朴老者,却是济南的“赛仁贵”赵无畏。济南赵府乃是武林世家,赵无畏更是以自创的一套“赵家神掌”享誉武林。
一个气宇轩昂、伟岸肃穆的中年大汉,便是号称“八方来朝”的孟天王。此人生具霸王之相,武功如何却鲜有人知。不过据说他出道以来尚未有过败绩。
第五个是个形容萎琐的阴冷老头,报出的名号却令秦凉心头一凛。
原来这个其貌不扬的小老头竟就是天下三大凶神之“大凶”、号称“一王剑”的王毛仲。
武林中传说王毛仲早已不存人世,却不料竟被柳红桥请了出来。
能请动这五人一齐出山的,天下除了柳红桥实在也想不出再有谁了。
秦凉—一躬身致礼,除王毛仲外,另外四人也都客客气气地还了一礼。
王毛仲坐在靠墙角的一把椅子上,两只小眼睛阴森森地盯着秦凉,一声不吭。
秦凉被看得毛骨悚然,面上却仍干笑着,又和另外三人见礼。
这三人中有两个是仆人打扮的哑巴,一个叫阿大,一个叫阿二,他们的眼睛也都一直狐疑地盯着秦凉。
另一个则是黑巾蒙面、体态啊娜的年轻女子。她的目光冷得似能透骨而入,却也一声不吭,看样子却又不似是哑巴。
柳影儿介绍说,这位年轻女郎是她的朋友,是特地来帮助她的,秦凉唯唯,但神情似乎有点不相信。
这位名叫白蕖的女郎会不会就是柳影儿的姐姐柳依依呢?秦凉好像很有些怀疑。
柳红桥不悦地道:“秦先生,华良雄到底去了哪里?”
秦凉低声道:“柳庄主,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华兄临行时,吩咐在下张罗好各位的食宿,在下已在城南‘李记’客栈给各位订好了房间,咱们先过去如何?”
柳红桥面上出现了一丝满意的微笑,声音也柔和多了:
“秦先生想得果然周到,此处的确不是我辈中人久留之地。秦先生,这就请带路吧!”
一路上,柳影儿一直挺好奇地打量着秦凉。隐隐约约地,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儿见过秦凉,可就是想不起来。
王毛仲一直闷着头没吭声。但他也一直在注意着秦凉的一举一动。
柳影儿终于忍不住开了口:“秦先生,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您。”
秦凉转头,微笑道:“哦?不会吧?”
柳影儿固执地道:“我想不起来了,但我敢肯定我以前见过您。”
秦凉点点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或许吧!在下是属于那种样样平常的人。这种人所在皆有,柳女侠肯定见过不少这样的人,但印象却又不深。”
影儿道:“秦先生,听你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吧?”
秦凉道:“的确不是。在下原是江西会昌的一名寒士,家境还算过得去。少年时突发痴想,要览尽天下名山大川,于是就从家里跑了出来。初时倒还玩得兴致勃勃,可到了扬州,两脚就不听使唤了。”
影儿冷哼了一声,知道他是被青楼里的坏女人们迷住了。
被坏女人迷住的男人,当然不能算是个好男人。
“可秦先生怎么会认识华良雄的呢?”
秦凉叹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在下和华兄可算得是同病相怜,他有家回不得,在下也是一样。”
影儿急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华良雄的家在哪里?”
秦凉苦笑道:“柳女侠何必明知故问呢?”
柳红桥突然转身,逼视着秦凉,冷冷道:“你对华良雄的来历很清楚?”
秦凉也只好站住:“在下和华兄彼此意气相投,同是无法回头的浪子,彼此都曾在醉后倾吐过心中的苦水。华兄的事,除了各位,大约只有在下最清楚了。”
影儿叫道:“他是不是华平?”
秦凉沉声道:“是的。”
柳红桥和影儿都僵住了。尤其是影儿,她为自己在济南被华平轻松地骗过而震惊。
秦凉叹道:“华兄知道你们不会放过他,所以就自己先走了。他不想跟你们照面。”
影儿好容易缓过神来,咬牙切齿地道:“他就是躲到地下,我也要杀了他!”
王毛仲冷冷地道:“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客栈。”
秦凉道:“柳庄主,据华兄所言,风少侠被囚在蝙蝠坞。’“蝙蝠坞”三字一出口,几乎所有的人面色都变了。王毛仲虽然没什么吃惊的神情,但嘴角也微微抽搐了一下。蒙着面的白蕖眼中也闪出了惊恐的神色。
柳红桥沉声道:“果真是乐无涯?”
秦凉道:“不错。华兄和在下这几日抓了不少人寻问情况,终于得到了一点儿消息,只是尚不知蝙蝠坞的路怎么走。
华兄这次去太湖,是想先亲自探查一下,偷偷掩过去,出其不意地端掉乐无涯的老巢。”
要想端掉乐无涯的老巢蝙蝠坞,世上可说没有一人有此能力,但柳红桥却相信秦凉之言无虚。
华平武功虽非绝顶高手,一身毒功却是天下无双。其用毒术之高明,就连华雁回也难以匹敌。“松风阁”毒功毒术的集大成者,就是华平。由华平暗中用毒对付蝙蝠坞的人,即使不能毕奏全功,亦必可大大削弱蝙蝠坞的力量。
柳红桥道:“华平已去几日?”
秦凉道:“前日走的,想来已到苏州。他说让各位赶去天下第二泉边,由他再安排人手护送各位去太湖。柳庄主是否歇息一日再去?”
柳红桥心急如焚,道:“不用歇了,马上就走……秦先生,禇不凡究竟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秦凉道:“据在下所知,禇帮主和乐无涯是生死之交,彼此救过对方的性命。但这件事他可能并不知情。”
柳红桥道:“哦?”
吴敌奇道:“老夫好像从未听说过乐无涯有朋友。”
白野也道:“禇不凡和乐无涯竟会是’生死之交’,这话只怕没人肯信吧?”
秦凉苦笑道:“也许正因为没人肯相信,才是真的。”
赵无畏道:“秦先生这话什么意思?”
秦凉道:“也许正因为乐无涯不交朋友,一旦他真的有了一个朋友,就肯定是生死之交。”
影儿急得跳了起来:“快去吧!你们还吵什么?!”
秦凉含笑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有时候命中注定会发生的事情,还是不要预先知道的好。
秦凉不敢肯定,柳影儿知道风淡泊的现状后,会发生些什么事。
王毛仲冷冷道:“秦先生,你不去?”
秦凉恭恭敬敬地道:“在下虽也学过几手庄稼把式,但实在是很不像样子,去了也没有什么用,反而给各位添麻烦。”
王毛仲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老夫不怕麻烦。”
秦凉讪笑道:“可……可……可在下实在……实在无法……脱身
王毛仲森然道:“秦先生对江南情况比我们要熟得多。有秦先生同去,只会有天大的好处。我看得出。你的武功虽不算极好,但也足可列于一流高手。再说,老夫可以保证你不受到任何伤害,你用不着害怕。”
凭王毛仲的凶名奇功,要保护一个秦凉,实在是绰绰有余。
可秦凉还是摇头:“王老前辈,在下不是不敢去,而是……
而是有事,脱不开身。”
王毛仲冷笑道:“秦先生有什么令事情,我可以留下一人替你做。”
秦凉苦笑道:“只怕……只怕这事不太好替代吧?”
王毛仲傲然道:“天下还没有什么事能难倒我王毛仲。”
秦凉道:“王老前辈当然无所不能,可这件事在下还……
还不能让王老前辈代替在下做,因为……”
王毛仲已然大怒,声音变得很刺耳很难听了:“放屁!老夫愿意去做的事,还没有人能阻止。”
秦凉的火气也冲上来了:“王老前辈,在下尊敬你是个老人,有些话不太好出口,但请阁下不要出口伤人。”
王毛仲手中突然多了一把剑,一把金灿灿的剑,剑身中央有一金质的“王”形架嵌住剑刃。
这就是王毛仲的武器——著名的“一王剑”,不知饮过多少人鲜血的“一王剑”。
剑尖指在秦凉的咽喉边,连一点颤动都没有。仅从王毛仲拔剑的功夫看,天下能超过他的剑客,可说一个也没有。
王毛仲冷冷道:“你必须去。”
秦凉傲慢地道:“我有事,去不了。”
王毛仲道:“老夫找人替你办理。”
秦凉冷笑道:“可我不愿意。换了是你,你也绝不会愿意。”
柳红桥忙打圆场:“两位何必伤了和气呢?王大侠,秦先生不去,想必也有他的苦衷,咱们何必强人所难呢?”
赵无畏也呵呵笑道:“两位请看老夫等人的薄面,先且罢手吧!凡事都有个商量么,是不是,秦先生?”
王毛仲不为所动,怒道:“秦凉,究竟是什么事使你无法去太湖?”
秦凉慢慢地道:“在下三日前刚刚娶亲,是以无法成行。”
王毛仲手一颤,剑尖差点划破了秦凉的咽喉,他的声音也变得尖利急促了:“你……竟然敢……敢以此戏弄老夫!”
秦凉平静地道:“在下成亲之事,乃是实情。阁下说我戏弄你,让我很有点莫名其妙。我听不懂。”
王毛仲怔了半晌,悻悻地收回剑,缠在腰间,冷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很好的借口。”
秦凉道:“对各位来说,或许是认为在下怕死,或者是贪恋温柔乡。可对在下来说,成亲是一件大事。”
他叹了口气,黯然道:“在下在这个世上混了快四十年了,好容易有了一个妻子,有了一个安稳的家,岂能不珍惜?要在下离开新婚妻子去冒险,在下实是难以从命。在下已年近不惑,血气方刚的岁月已经过去了。在下已只想守着妻子,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王毛仲道:“那你为什么要帮华平?你既已插手这件事,再想脱身,只怕就很难了吧?”
秦凉摇摇头,凄凉地道:“在下事先已和华兄说好,帮忙只到此为止。若非在下和华兄交情不错,在下还不想管这件事呢!”
他看了看王毛仲,又看了看众人,苦笑道:“在下已不再有豪气了,尚乞各位见谅。”
谁也没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呢?
闯江湖本是年轻人的事业,当你不再年轻时,又何必再干年轻人要干的事呢?
如果你能够退步抽身,为什么不呢?
柳红桥打破了尴尬的局面,笑道:“秦先生,多有得罪,失礼莫怪。待蝙蝠坞事了,老夫等一定登门相贺。”
影儿也笑问道:“秦先生,你……你的夫人是谁呀?漂亮不漂亮?”
秦凉微笑道:“漂亮倒是很漂亮。她叫陈思思。”
吴敌和孟天王都忍不住“哦”了一声。影儿诧异地道:“你们知道?”
吴敌的红脸更红,孟天王也神情不安,两人都连忙道:“不认识,不认识。”
秦凉平静地道:“拙荆曾是烟花女子,认识她的人很多,并不奇怪。”
王毛仲呸道:“贱货!”
秦凉勃然大怒,吼道:“放你妈的臭狗屁!”
柳红桥暴喝道:“都别说了!”
王毛仲怒道:“我偏要说!贱货!”
秦凉突然间又丧失了和王毛仲对垒的勇气。他凄凉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不错,她是个贱货,可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大家半斤八两,谁也不怨谁。”
他看着自己的脚尖,囔囔道:“她曾经说过,我要是狗,她就是母狗;我若是猪,她就宁愿当母猪。”
他抬起头,嘴角挂着一丝讽刺的微笑:“我和她很般配,而且我真的很爱她。她也真的很爱我。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想到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
他走到门口,又回身挑衅似地环视一下房中呆立的众人,坚定地道:
“我们有未来!”
然后他就挺胸抬头,负手洋洋而去。
许久许久,谁都没有作声,似乎他们都被秦凉的“宏论”震撼了。
终于,吴敌干咳了一声,道:“这秦凉倒真是条好汉子。”
孟天王也道:“他是对的,错的是我们。”
白野叹息道:“苦水里泡大的人,知道什么最甜。”
赵无畏沉声道:“有时候我也想过,我大概只有往事可追忆,而没有将来可期盼。唉,真是为虚名累了一生啊!”
王毛仲还是呆在屋角,一声不吭,连眼睛都闭上了。白蕖默默地坐着,似乎在想什么心事,眼中蕴满了泪水。
影儿低声问柳红桥:“爹,你看这个秦凉会不会就是华平?”
柳红桥摇摇头:“华平比他高比他瘦。面貌可经易容改变,身材却无法改变。但我也无法确认他不是,焉知他没有学过叠骨之法呢?”
影儿道:“我也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地,可就是想不起来了。”
柳红桥转头问阿大和阿二:“你们是看着华平长大的,你们说说看。”
阿大阿二都摇头,但眼中却又有一丝疑惑和茫然。
王毛仲冷冷道:“你们不用猜了。他不是华平。”
影儿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王毛仲道:“华平再堕落,也不会堕落到这种地步。”
他森然笑了一下,慢慢地道:“如果他是,他就绝对走不出这间房子。”
影儿打了个寒噤。
*** *** ***
八月十二。月上时分。
八月十二的月竟已经快圆了。
柳红桥一行十人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虎跑泉边。
月光流华,泉声呜咽。他们静静地坐在泉边乱石上,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心里在想什么。
五条黑影从远处飘了过来,无声无息。
“华平!”影儿当先跳了起来。众人接着站起,王毛仲缓缓将手放在了剑柄上。
王毛仲为什么要杀华平?知道的人不肯说,不知道的人不敢问。
五条黑影奔到离他们约两丈远的地方,突然停住。当先一人走上两步,抱拳沉声问道:“柳大侠吗?”
柳红桥出列,也还了一礼:“正是柳某。”
那人道:“在下尹世仁,是华兄的好朋友。华兄已经去编蝙蝠坞了,特嘱在下在此迎候柳大侠诸位。在下还带了四位水路上的朋友,他们知道去蝙蝠坞的水路。请各位马上上船,请!”
谁也不会怀疑尹世仁的话。在凹凸馆和秦凉接头,是华良雄用传音入密之术跟影儿说的,所以秦凉是绝对可靠的,而秦凉也是在保密情况下说出在虎跑泉碰头的,所以尹世仁自然也可靠。
众人随着尹世仁五人,向湖边奔去。月光下,淡淡的十五条身影,如箭一般迅捷。
世上绝对没有任何帮派,能阻挡得了这十五个人的冲击。
月上中天。十五人分乘五条小船,划进了波光粼鳞的太湖中。
天净月白,秋水无际。白苇紫萍都散发出一种好闻的气味。
尹世仁的船上,坐的是王毛仲和柳影儿。
影儿不住打量着尹世仁,她觉得尹世仁比秦凉更像华平。
尹世仁的身材和华平差不多,都是又高又瘦,但似乎比华平又要稍高一点,稍瘦一点。
华平是北京口音,秦凉是扬州口音,略带江西口音,尹世仁却是苏州口音,而且很纯正。这也似乎证明尹世仁不是华平。
而且,华平白白净净的,这个尹世仁却较黑,也不像是华平改扮的。
“也许,这个尹世仁真的是华平的好朋友,而不是华平本人。”影儿暗暗叹了口气:“我干吗总是疑神疑鬼的呢?”
影儿仰望着天上的明月,痴痴地想着心事:
“大哥哥在那里一定受了许多苦,他那么倔强的人,肯定会惹恼那些坏人的……待我救出了他,我要好好亲他,帮他治伤,然后,然后呢?我就和他躲起来,躲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就我们两个,……”她不愿正视风淡泊被辛荑迷住这一事实。她反复告诫自己,大哥哥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他不会喜欢那个坏女人的。
但无论她怎么否认,都无法赶开那种可怕的念头。她亲眼见过辛荑的绝世容貌,也亲眼看见风淡泊痴迷地伸手要去抱辛荑。
如果风淡泊真的已被辛荑迷住,而且做出了对不起影儿的事,影儿该怎么办呢?
“……那不能怪大哥哥,是那个坏女人会摄魂术,大哥哥虽然会被迷住,但心里一定还是爱我。……待大哥哥回来了,我绝不怪他,要待他更好……”
往日的欢爱情景刹那间涌上心头,影儿只觉心头痛得厉害,只想大哭一场。
在分离后再回首相聚时的崎旋风光,岂非更增凄凉、更添痛苦?
*** *** ***
王毛仲突然说道:“尹世兄,老夫想讲一个故事给你听,不知你是否有兴趣。”
尹世仁怔了一下,奇道:“王老前辈,现在咱们已在湖上整个太湖都有蝙蝠坞的人,让他们发现了可不太好。”
王毛仲冷冷道:“尹世兄,老夫知道,话音在水面上传得远。但对于内家好手来说,目力和听觉都该是一流的,他们若已听到话音,必然早已发现了我们。说不说话。又有什么区别呢?”
尹世仁不敢得罪这位“大凶”,赔笑道:“王老前辈请讲吧!”
这当口讲故事,也真亏王毛仲这凶老头子能想得出来。
再说了,有什么故事,王毛仲非得讲给尹世仁听不可呢?
好古怪的王毛仲!
王毛仲坐在船头,冷冷地盯着摇浆的尹世仁,用他那种能冷死人的声音说道:
“从前有两户人家,世代交好,至于姓名,咱们这里就不提了。其中一户人家有两个女儿,另一家则有一个儿子,两家的老人就决定再结姻亲。那个小伙子和大女儿是青梅竹马的伙伴,两人情投意合,十分相爱。两家已互换过文定和生辰八字,就等着洞房花烛了。两人从小就在一起荡秋千、斗草、抓蛐蛐儿、读书……尹世兄,你在不在听?”
尹世仁点头哈腰地道:“在下正听着呢!没想到王老前辈的口才竟这么好,在下十分佩服。这必是个缠绵哀怨的故事,对不对?你老别瞪眼睛,请接着往下说。”
王毛仲冷冷道:“你听着就好。”
他闭上眼睛,慢悠悠地道:“那一年,那个小伙子十八岁,姑娘十六岁,两家都已在准备办喜事了。不料想,瓦刺国师也先率兵攻破紫荆关,妄图再主中原。那时权倾天下的不是皇帝,而是司礼太监王振。战事一起,王振好大喜功,说动皇帝御驾亲征,结果在土木堡大败,五十万大军全军覆没,王振被一个金吾卫士愤而杀死,皇帝下马投降……
“当时京师人心惶惶,乱成一团,岌岌可危。兵部侍郎于谦于大人当机立断,拥立景泰帝,守卫京城。也先挟持皇帝,兵临城下,战火大起。这个年轻人报国心切,不愿随家人逃避他方,便告别了亲人,加入了抗击瓦刺的义军,杀入京城,协助于大人守城,立下不少战功,并曾朝见过景泰帝,颇受重用。
他最善于使用各种毒药,往往使瓦刺兵马不战而亡……
“也先久攻京城不下,便决定退兵,这个年轻人孤身一人,千里相随,暗中伺机救回皇帝,但终于未曾得手,只探知太监喜宁是也先的密探。是以于大人得以斩杀喜宁,以绝瓦刺野心。第二年,瓦刺将皇帝放回,那年轻人也一直护送皇帝至京城。他不愿为官,悄然返家,准备成亲……”
尹世仁大声道:“乱世则出,太平则隐,此人真是大丈夫。
真豪杰!尹某若得一睹此人英风神采,生平无憾!”
王毛仲冷冷哼了一声,又继续往下讲:
“这年轻人兴冲冲地一路往回赶。就近先去那姑娘的家,走到围墙外,却听到园中一阵笑闹声。其中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听起来很熟悉,是那姑娘的,而另外一个声音,则颇为粗重,显见是一年轻男子的……
“他跃上树枝,隐在叶间偷偷看去,却见花丛之中,两个青年男女正在互相追逐打闹,那女子穿的是大喜之期的吉服,挽着髻头,正是那个姑娘、他的未婚妻子。而那个年轻男人,则是新郎打扮。男的一边跑着,一边回头取笑,那姑娘则紧追不舍……
“这年轻人看得傻了,待到那姑娘终于追上新郎,扑倒在草地上时,更是心神鼓荡,竟从树上跌落下来,落在园中。”
尹世仁冷笑道:“这年轻人好没出息。若是换了我姓尹的,早就闯将过去,一刀一个,杀了干净。”
影儿跳起来喝道:“你胡说八道!”
尹世仁昂然道:“男人、女人并无区别!男人负心,自然该杀,女子负心,难道就不该杀么?”
影儿气得直哆嗦:“你……你知道个屁!”
王毛仲低声喝道:“影儿,闭嘴!”
影儿愤愤地坐了下来,恶狠狠地瞪着尹世仁。
王毛仲干咳了一声,干巴巴地接着往下说:
“那年轻人跌落下来,惊动了园中的两个人。那姑娘只叫了一声‘大哥’,便跳起身想迎上去。她已认出那年轻人正是她那征战在外、两年未归的未婚夫。可那年轻人却飞快地撕下一片衣袖扔在地上,飞身跳出墙外。那姑娘追到墙外,已不见了那年轻人的影子,急怒攻心,晕倒在地,那新郎也吓昏了过去。”
一个船夫骂道:“真没出息。”
另一个船夫也道:“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一吓就昏了算什么?”
另两个也同声笑道:“脓包、脓包。”
尹世仁笑骂道:“你们几个乱吵吵些什么?静下来,听王老前辈讲下去。我听出些味道来了,看来这里边还有许多古怪呢!”
影儿一句骂人的话涌到了嘴边,却忍住了没骂出口,只是瞪着尹世仁,看样子真恨不能杀了他。
王毛仲还是用他那种一成不变的冰冷的声音接着往下说:
“那姑娘的父亲也追了出来,叫起庄中上下人等,向各个方向搜索,结果却都没找到那个年轻人……
“那个新郎这时也醒了过来,却是那姑娘房中的一个丫头,名叫‘阿鸽’,生得方面大耳,体格魁伟,嗓音也很粗重,而且生性也极顽皮。
“这天,那姑娘正在房中,对镜偷试吉服。那年轻人曾托人捎书回家,说不日即可归来,那姑娘心中自然十分喜悦。不料阿鸽竟也偷偷穿上新郎的衣衫,笑嘻嘻地跑去臊她。那姑娘自然羞急,便一路赶着要打阿鸽,追到花园里,被她的未婚夫看见了……”
影儿呜呜低声哭了起来,哭得伤心至极。哭声在迷茫的月光水波间流动,让每个听见的人都感到了哀伤。
四个船夫都开始叹气,开始发表他们的见解:
“妈的,这种事儿谁也怪不上。”
“那年轻人在外征战之日,想必日夜将那姑娘挂在口头心里,一旦他看见那等情形,自然会跑。”
“换了我,只怕更糟。”
“这他妈的就是命!”
“王老爷子、柳姑娘,适才我们兄弟四人多有冒犯。还请两位见谅,大人不记小人过。”
影儿哭得更伤心了。
柳红桥长叹一声,道:“影儿,别哭了。”
谁都明白,王毛仲讲的“那个姑娘”,就是柳影儿的姐姐柳依依。
尹世仁一直没有说话,但他摇桨时的动作已变得僵硬了。
王毛仲没有理会周围的喧闹,他还是闭着眼睛,慢慢地讲他的故事:
“那年轻人不见了,两家人都快急疯了,那女子更是米水不进,寻死觅活的。她父亲只好发下水陆英雄帖,照会天下英雄,帮其查找此人,但未曾说明原因。她父亲终日不敢离开女儿,怕她寻短见。那年轻人的父亲为了寻找儿子,更是走遍了北疆南荒、西域东海……
“那个叫阿鸽的丫环,虽然没人责骂她,她还是在某天深夜,摸到花园里,投井自尽,从此这口井就被封了……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他们始终没有找到那个年轻人。那姑娘的心也死了,于是就到上万山寻了一家尼庵,出家为尼。年轻人的父亲万念俱灰,中风偏瘫,不能行走……”
影儿泣道:“华平你这狗贼,我饶不了你!抓住了你,我要将你千刀万剐!”
尹世仁悚然一惊,喝道:“你说的那个年轻人,难道是华平兄?”
柳红桥沉声道:“不错,正是华平。”
尹世仁怒声道:“真没想到!他妈的,他竟是这么一个冷血恶棍!怪不得他总是闷闷不乐的,原来是因为做了亏心事——不过,不过……”
王毛仲冷冷道:“不过什么?”
尹世仁叹道:“华平早已改名叫华良雄,浪迹扬州、苏州的花街柳巷,已经十几年了。现在他不过是个替妓女拉客的皮条,你们再找他,又有什么意思呢?想来他也是早知己非,但既已成浪子,便无法回头。唉……”
王毛仲恶声恶气地道:“华平不忠不孝、无情无义,该杀之极!我们没耐心等他回头。”
一个船夫叫道:“华大哥是你们的仇人,却是我们的恩人。
你们要想杀他,先得问问我们哥几个同意不同意。”
话音刚落,五条船上各腾起一条人影,跃进了湖水中。
湖面泛起了轻微的月波,仿佛方才不过是有几条大一点的鱼儿跳了几下。
谁也没料到这五个人竟会突然翻脸,弃船而去。船上的人都来自北地,或是不谙水性,或是仅会扑腾几下狗刨,一时间急得没了主意。
影儿气得尖叫起来:“华平、伊世仁,你们两个混蛋——”
小船居然开始移动了,立在船上的人身形晃动,无法站稳。
“不好!”
“他们要凿船!”
顿时兵刃、暗器一个劲儿地往水里搅,却是一点儿用都没有。小船仍在飞快地滑行着,十分稳当,船上的人束手无策,影儿更是破口大骂,直将华平和尹世仁骂得拘血淋头。
不多时,前面就是湖岸,隐隐竞似是万才出发的地方。
小船停了,离陆地尚有两丈,众人都不知尹世仁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转眼间,十数丈外的水面冒出了五个人头来,尹世仁大声叫道:“怎么样,够意思吧?华良雄让尹某好好教训教训你们。
识相的,赶紧北上回家去,少在这里丢人现眼的。北人骑马,南人行船.干这水道上的活,你们不行。至于风淡泊,尹某和华良雄定会救他出来,你们尽可放心。走也,走也!哈哈哈哈——”
笑声淹没在水波之中,秋水平静如镜面。湖中的月亮,还没有圆。
*** *** ***
没有船,众人又不识水性,找来的船夫又都说不知道太湖中有这么一个叫“蝙蝠坞”的地方,即便是知道其名,也都说不知道该怎么个走法。
柳红桥一行人,急得一筹莫展。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得回扬州去找禇不凡。轻功最好、内力最深的王毛仲自然是这次任务的第一人选,孟天王随行。
如果禇不凡也请不来的话,众人可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但是禇不凡将不得不来。王毛仲会告诉他,他那美貌如花的夫人掌握在众人手中。柳红桥等人坚信禇不凡知道去蝙蝠坞的路,就因为禇不凡是乐无涯的惟一好友。他不可能不知道。
柳红桥的焦急之情,绝不下于影儿。他此去蝙蝠坞,是要去找华平和风淡泊。而这两个人,又都关系着自己两个女儿的一生幸福,他怎么能不忧心如焚呢?
白蕖整日闷闷地坐在房中,像一具冰冷的石像,无论谁跟她说话,她都不理。
吴敌、白野、赵无畏三人也都愁眉苦脸的。但他们仍在坚持练气打坐,准备和蝙蝠坞的人作殊死搏斗。
他们如此甘心为柳红桥分忧卖命,所为何来?他们真是为柳红桥拼命吗?
影儿整日沉着脸,常常陷于恍惚之中,才十来天时间,她已经憔悴多了,好像也成熟多了。
客栈里的气氛十分沉重,让人憋得发慌。
结局只可能是两种:要么是爆炸,天崩地裂;要么就是死亡,沉入永恒的寂静之中。绝对没有其他的选择。
*** *** ***
八月十三。清晨。
四个服饰奇异、长相独特的男人前来拜会柳红桥。他们自称是云南“七圣教”的四大护法,要去蝙蝠坞找乐无涯算账,请柳红桥千万帮忙。
柳红桥自然肯帮忙。只要来人是副坞的冤家对头,柳红桥都一概殷勤接待。
早饭还没吃,又有河南“龙门派”的掌门龙刚领着女儿来找柳红桥,也是要去蝙蝠坞找乐无涯算账的。
他们都没提到自己找乐无涯算账的原因,更绝口不提“女人”、“摄魂术”一类的字眼,但柳红桥心里清楚,他们来此的目的,和自己的完全一样。
此后,陆续有人到达,各门各派的都有,当然也有一些不愿意透漏身份的人。
最显眼的是女人,很年轻的蒙面女郎,而且人数不少。这些蒙面女郎们都和白蕖、影儿一样,冷冰冰地不睬人。
到吃晚饭时,四下客栈里、酒店里、附近渔夫家中,都住上了来自天南地北的武林中人。柳红桥粗粗一数,竟不下百人之数。当真可说是声势浩大。
柳红桥越来越吃惊。如果这些人都是为寻找迷失本性的年轻高手而来,那么近年来江湖上被乐无涯网罗的人也太多了。
当然,也有笑嘻嘻地赶来的,但不多,只有六个。
六个都是很年轻很美丽的女郎。她们都没有蒙面,个个花枝招展,恍若仙子。她们的笑脸像新开的百合花那么迷人。
领头的女郎约摸有三十上下,浅笑盈盈,风韵万千,正是苏灵霞。
艳名远播的“高邮六枝花”也要找乐无涯的麻烦吗?她们也有情人被囚在蝙蝠坞吗?
她们一路嬉闹着,亲切地朝她们见到的江湖朋友们飞媚眼,好像她们是准备去游湖的。
她们好像很快活,一点心事都没有。这真让那些忧心忡忡的人们气得够呛,也羡慕得不行。
她们都是些游戏人生的女浪子,无拘无束,无牵无挂,充分地展示着她们美丽的容颜,充分享受她们美好的青春。
她们从来就没有心上人,男人在她们心目中只是过客。
她们从不为情所累,活得又潇洒,又快乐。
至于她们是不是也会感到寂寞,这个世上是不是还有她们关心的人,她们是不是也渴望嫁人生孩子,就没有人知道了。也没有人想知道。
她们去蝙蝠坞干什么?
柳红桥皱着眉头,懒得理她们。左右也不过是多安排条小船就是了,反正附近的大小渔船都被重金租来了,不在乎多她们几个人。
柳红桥担心的是,这里闹得这么“红火”,会被蝙蝠坞的人察觉。若是因此而使乐无涯改变了囚人地点,或是动手杀死被囚之人,岂不是更糟糕?
奇怪的是,蝙蝠坞方面似乎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柳红桥已派人严密监视湖岸,防止有人乘船去报信,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有人去湖上,也没有发现什么扎眼的人物。
柳红桥有点疑惑。
*** *** ***
八月十三日。深夜。
如果说,那些失去心上人的蒙面女郎无法安睡而且暗暗饮泣的话,谁都不会觉得奇怪。
但如果说,“高邮六枝花”中也有人愁坐灯下,谁都会觉得不可思议了。
偏偏苏俏就在犯愁,而且愁得一点睡意都没有。
娇俏可人、笑靥如花的苏俏,怎么会有心事了呢?她怎么会愁得睡不着呢?
苏灵霞翻了个身,笑嗔道:“俏妮子,你这是怎么了?这大晚上了还不挺尸,叹气叹得我都没法睡。”
苏俏的脸上居然泛起了红晕:“大姐,你睡吧!我不叹气就是了。”
苏灵霞也叹了口气:“俏妮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了?”
苏俏有点慌乱地道:“没有的事。我能有什么心事?”
苏灵霞啐道:“没心事的人会像现在这个样子?”
苏俏不说话了,头也低了下去。
苏灵霞低笑道:“到我床上来睡吧!咱姐儿俩好好谈谈心。”
苏俏吹熄了灯,慢慢脱了罗裳,钻进了苏灵霞的被窝里,轻声轻气地道:“大姐,你说,假如我心里……真的喜欢上了某个人,该怎么办?”
苏灵霞笑道:“还能怎么办?用你的本事把他缠昏头,让他自觉自愿、死心塌地地跟你走,但是……”
苏俏柔声道:“但是什么?”
苏灵霞叹道:“但是时间一长,你们就会互相大烦对方,怎么看都不顺眼,这时候你们就最好还是分手。但是……”
苏俏急了:“怎么这么多’但是’啊?”
苏灵霞道:“因为人世间的事,很难一概而论,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但是’。但是如果有一方仍痴心不死,而另一方又已移情,那可就麻烦了。”
苏俏半晌没说话,好象已经睡着了。苏灵霞打了个哈欠,正想好好睡一会儿,苏俏却又开了口:
“那,大姐和他,也是因为害怕日后会伤心,才……才像现在这样不离不即的?”
苏灵霞苦笑道:“也许是的。”
苏俏道:“其实我看大姐和他挺般配的,你干吗不干脆嫁给他?”
苏灵霞幽幽地道:“你问我,我又问谁?……好了,咱们不谈这些事了。俏妮子,我告诉你,为情所苦,为情所累,实在并不明智。女人都很容易老,为情所苦的女人老得更快。”
苏俏道:“可有时候,我看到那些乡下大嫂们奶孩子,或是看见老奶奶逗孙子玩的时候,总是很羡慕她们。那时候,我就会感到自己像片浮萍,随风飘荡,一点儿依靠也没有。”
苏灵霞沉默了。苏俏的感觉她不仅有过,而且越来越强烈。
自从她十四岁那年被继父奸污后,她就成了女浪子,她对自己的身子也不再看得那么重要了。她虽然一直很注意保养自己,但绝不是为了某个男人才这样做,而是为了她自己。
她很快就通晓了男女之间的秘密,知道了自己的美丽,也知道自己美丽的胴体可以为她带来些什么。
她学会了高超的武功、学会了杀人、学会了骗人、学会了赚钱。
她的武功绝对不在当世一流高手之下;她杀的人绝不比江湖上几个著名的杀人魔王少;她骗过各行各业、各式各样、各种年龄的人;她赚的钱虽不敢说富可敌国,但也足够买下一座城池了。
苏俏这些女孩子,都是她收留的孤苦无依饱受欺凌的浪女丐女,是她训练她们,教她们武功,教她们如何利用她们的魅力,教她们享用男人但又不迷恋于某一个男人。
她们组成了著名的浪女小组织,她们在江湖上很容易就混出了名头,闯出了万儿。那些日子苏灵震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现在她已不愿再去回忆,不仅是不愿,而且还有点不敢。
她只记得当时她认为自己想怎么样活就可以怎么样活,没人可以管她。
就算是许多荒唐得出奇的事她都做过,而且做得兴致勃勃。也许从内心深处来说,她当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对生活的报复,但这确确实实是一种报复,一种绝望的报复,一种永远不可能获得成功的报复。
她早已经后悔了,三年前就后悔了。可后悔了,是不是也就意味着“晚了”。
当她三年前碰见那个人之后,她就再也安不下心来胡闹了。她极力想忘掉他;拼命去干各种荒唐的事,可她已无法让自己“兴致勃勃”了。
现在,苏俏也遇到麻烦了,和她遇到了同样的麻烦。苏灵霞知道,苏俏的“那个人”是谁。
她已不想再劝苏俏什么了。她认为各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没必要去强迫别人。
苏俏喃喃道:“大姐,我该怎么办呢?”
苏灵霞柔声道:“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俏妮子。这种事情,我也不好过问太多,要不然弄到后来,你会怪我的。”
苏俏急道:“不会的,不会的,我怎么会怪大姐呢?大姐说什么,都是为我好呀!”
苏灵霞微笑:“话虽这么说,我还是不想插手。俗话说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我才不管你们的事呢!”
苏俏轻轻捶了她一拳:“真是的!你是人家大姐,人家跟你说心里话,你还取笑人家!”
苏灵霞忽然轻叹道:“其实这回去蝙蝠坞是对是错,现在也还真的很难说。”
“怎么了?”
“你要找的人是不是真在蝙蝠坞,难说得很。”
“为什么?”
“我也说不出来为什么。我只是很有点担心。”
“担心?”
“不错,我担心我们这回会白跑一趟,而且会大大开罪蝙蝠坞。乐无涯那个老王八蛋可真是不太好惹呢!”
“我们有这么多帮派这么多人一起去,就算乐无涯再不好说话,也不敢把我们怎么样吧?”
苏灵霞又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苏俏迟疑了片刻,吞吞吐吐地道:“你这回去蝙蝠坞,会不会……会不会也遇到那个人?”
苏灵霞不答,似乎已睡着了。
苏俏等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好吧,我不问了。可……
可是,大姐,我的事,你总得给我想个办法啊?”
苏灵霞睁开眼睛,苦笑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那不行。你是大姐,你不管我谁管我?”
苏灵霞盯着她的眼睛,凝视半晌,才叹道:“你已决定了。”
苏俏点头。只点了一下,但很干脆。
苏灵霞慢吞吞地道:“既已决定,就不要返悔。可别到最后你又怨我这个做大姐的害了你。”
苏俏微笑:“我的命都是大姐捡回来的。就算大姐害了我,我也不会怨大姐的。”
苏灵霞摇摇头:“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她的微笑里,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凄凉。
*** *** ***
尹世仁低声问道:“小五子,离蝙蝠坞还有多远?”
一个船夫悄声道:“还远得很呢!不过,这附近有他们的一个水寮,咱们得先拔了它,免得出来不方便。”
尹世仁问道:“会不会惊动蝙蝠坞里的人?”
小五子道:“放心吧,大哥!蝙蝠坞看似防守严密,其实松懈得很。”
尹世仁道:“真的?”
小五子笑道:“那还有假。我们哥儿四个早就想找乐无涯的晦气,自然对蝙蝠坞的情况了解得很多。这蝙蝠坞已经有许多许多年没人敢来找麻烦了,他们都很骄傲,从来不认为有人敢偷袭。”
尹世仁点点头:“这样最好了。”
他们在芦花丛中整整潜伏了一个白天,现在他们正悄悄沿苇丛的边缘向蝙蝠坞方向划行。
五个人,却只有一条小船。船中躺三个,另两个则潜在水中,推船而行,累了的进船休息,休息好了再下水去。
小船在平静的湖面上滑行,又快又稳,而且声音极小。
“华大哥,你干吗当时不认了她呢?”小五子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尹世仁苦笑道:“还相认干什么?她们虽然有点怀疑,但已经认不出我了。”
尹世仁居然就是华良雄,也就是华平。
如果柳红桥得知此事,会不会气得吐血呢?
小五子喃喃道:“可华大哥,你总这么躲着不是个事啊……其实你们都没有什么大的过错,只是有一点误会么!”
华良雄道:“刚开始的确只是一点点误会,但后来已不止一点点。现在就已经不是误会了。”
小五子道:“华大哥……”
华良雄叹道:“小五子,换了你是我,你还会回去吗?”
小五子半晌才摇摇头,道:“不会。”
另一个躺着的船夫道:“一旦成了浪子,想回头就难了。”
泅在水中的一个叹道:“不是难回头,简直是没法回头,不可能回头了。”
小五子道:“其实我们哥儿四个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只有这么浪下去,一直到死。”
华良雄苦笑道:“更何况我现在连死都已不可能了呢!”
小五于诚恳地道:“华大哥,你还有思思嫂子,你还能重新开始。你一定能的,华大哥。”
如果柳红桥他们知道连秦凉都是华平假扮的,他们又会怎么想呢?
华良雄感激地道:“小五子,谢谢你。”
小五子笑了:“谢我倒不必,待你和思思嫂子生了个胖娃娃,千万叫他别不认我这个五叔就行了。”
华良雄心里充满了酸涩的温暖。
他原先的确不知道,十二年前看到的那一幕只是一场女孩子之间的游戏。他现在知道了,但事情早已无法挽回。
如果当时他冲进园中责问柳依依,顶多会闹场笑话,后来的一切也就不会发生。
如果他在逃出后不几日就被他们找到,顶多会被老父责打一顿,后来的一切也就不会发生。
如果他在那个叫“阿鸽”的丫鬟投井之前自己回家,他还可以和柳依依成亲,而且心里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阴影,后来的一切自然就不会发生。
如果他在老父中风之前……
华良雄在心中叹息。他没有想到,这么一桩极小的事,就改变了许多人的一生。
他回想着自己在箭矢如雨、刀枪蔽日的战场上,在塞外寂寥孤独的寒夜里想念依依时的心情,不由痴了。
他那时能坚持着活下来,是因为有依依。依依在家里等着他,等他回去成亲,他必须回去。
他回想着自己在回家路上欣喜焦急的心情,回想着自己看见依依和另外的“男人”搂抱时的心情,回想着自己刚逃跑不久又想回去找依依的心情……
然而,事已至此,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也许对于华、柳两家的人来说,他还是“死”了的好。他已经堕落了十二年了,除了思思,已没有人可以救他。
他是华良雄,他已不是华平。
他想起了自己改名“良雄”时的又委屈、又伤心、又自豪的心情。他那时一直认为他受到了伤害,而不是他伤害了别人。
他认为自己仍是一个“善良”的“英雄”、因为他毕竟没有冲进园中杀那个“男人”,只是自己折磨自己。他认为自己绝对“善良”。
现在回想起来,他那时是多么偏激、多么幼稚啊!
小五子的话打断了他悔痛的沉思:“快到水寮了。”
水鸟扑扑噜噜飞了起来,它们被惊动了。
对面的苇丛中,也惊起了几只宿鸟。
几个人互相点头示意。华良雄探头望去,清朗的月光下,苇丛上冒出了一座水寮的棚顶。
小五子打了个手势,让华良雄别动,随着和另外一人悄悄泅下水。四兄弟潜入水下,消失了。
不多时,四兄弟的脑袋又都在小船四周冒出。小五子低笑道:“总共八个,都完了。”
华良雄讶然道:“我怎么一点打斗声都没听见?”
小五子爬上船,抹着面上的水珠,道:“他们都在睡觉。”
蝙蝠坞的人,实在是太骄傲了。
而太骄傲的人,总是很大意。
*** *** ***
禇不凡总是四处吹嘘他老婆如何如何美貌,但心里却也有说不出的苦衷。
这不,又是因为他老婆,他才被王毛仲和孟天王带到了苏州。禇不凡心里虽有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却也无计可施。
禇不凡发现,自从娶了那个年轻貌美的老婆后,自己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一开始,他总怕老婆会背着他偷人,一旦要他离开老婆,简直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后来发现,老婆虽对自己没好脸色,但恪守妇道,也就渐渐放了心。
可一旦听说什么采花贼一类的人物在徐州出现,又怕老婆出事。总之是无法安心。
若不是这次扬州分舵里魏纪东等人暗中“造反”,事情太大,他早就飞到徐州看守老婆去了。
可现在倒好,魏纪东等人谋反的证据没找到,老婆又落入了王毛仲等人手中,这不是成心气禇不凡吗?
可禇不凡生气归生气,脑瓜并没有气糊涂,他这次来苏州,居然把魏纪东、于氏兄弟等一干“叛臣”也给带来了。
禇不凡觉得,只有把他们都带在身边随时监视,扬州分舵才不会变成别人的天下。
柳红桥等人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禇不凡一到,“东风”也就吹起来了。百多人的队伍很快就组织好了,各自上船,扬帆起程。三十多条大小渔船一齐出发,场面的确挺壮观的。
这时已是八月十四黄昏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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