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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皇果然一触即发。她蹦了起来,她丢下了那个依然哭泣不已的张易之。女皇脸色铁青,在漫漫的暗夜中,以她年迈苍劲的步履在寝殿里走来走去。热风吹进来,她周身浸着湿汗。她觉得疲惫不堪。她知道无论对什么,无论是在床上,还是在朝堂,她都已到了力不从心的时代。美人迟暮。但是不。她不单单是美人,她手里还握着权杖。她恼羞成怒。
她仇恨满腔。
一个年近八十的任情任性的老女人真的愤怒起来……
武 真的很恨。但是她恨的方式却是引而不发。其实她心里早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这几个狂妄之徒。她要叫他们知道天有多高,水有多深;而生存在她的大周帝国中该怎样才能保住性命。在这个可怕的不眠的夏夜之后,一清早她就把儿子李显召进了寝宫。
李显依然战战兢兢。他等在那里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母亲要这么早就召见他。因为太早,他于是恐惧,他本能地觉出必然有灾难将要来临。
武 从寝殿的影壁后面走出来。她走得很缓慢。她的头仿佛在抖。她的脸色十分难看,憔悴而焦灼,眼圈是浓郁的黑色。她的苍苍白发,稀少而蓬松,在早晨的光中显得很轻很飘逸。她看着太子李显。她的目光如刀锋。她很冷漠很平静地对她的儿子描述了重润以及永泰公主夫妇的罪行。她在描述着那一切的时候,那美奂美轮的张氏兄弟就站在她的身旁,仿佛满腹委屈。
他们是为了朕。武 抬眼看看张氏兄弟。
他们为什么因为朕要蒙受如此羞辱如此伤害呢?
那么朕又是谁呢?
李显垂着头站在那里听着母亲的呵斥。是的,“朕”又是谁呢?李显无言以对。他的长袍湿透了,惊恐的汗水顺着他的头发一滴一滴地流下来。他神情恍惚,他知道他就要保不住他的孩子了。自从他返回洛阳,并被立为太子,住进与母亲只一墙之隔的东宫,但却依然心有余悸,没过上一天的太平日子。
然而,最终还是难逃厄运。而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当李显在母亲和耀武扬威的张氏兄弟面前听完了母亲的指控,他马上便意识到他的家庭又要大难临头了。十四年了,母亲为什么直到今天才来杀他们。
他们不是你的儿女吗?
女皇的声音仿佛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敲击在李显的耳廓上。
是的,母皇,他们是我的儿女他们罪该万死他们不该……
行了。你也不必在朕的面前这样诅咒他们了。子不孝,你当然知道是谁之过……
是的母皇,是儿臣之过是……
朕也不想再说什么了。朕一夜未睡,朕累了。既然他们是你的儿女,既然这是你的家事,那么,朕就只有请你来处置了。
可是母皇……
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朕只想告诉你,这事非同小可。你可以退下去了。
这便是女皇的引而不发的威严。这也是她一贯的伎俩。她终于把这可怕的千古罪人,让儿子李显去当。她想看看她的儿子对她是不是忠诚,看看他是怎样大义灭亲,名垂青史的。
而大义灭亲倘是为了某种崇高的理想……
不。李显没有理想。在母亲阴影的笼罩下,他怎么能有理想呢?他也同他的那个既做过皇帝也做过太子的弟弟相王李旦一样,生命中只剩下了一个十分可怜的愿望,那就是活着。活着就是人生的最高目标了。然而,从今天起,他竟连这样的目标也无法达到了,他还追求什么?
李显在炎热的太阳中、在极度的恐惧绝望中回到了他的太子宫。他把自己关在书房中,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人也不见。从清晨,到深夜。当第二天清晨,李显推开门从书房走出的时候,他已形容枯槁,仿佛大病一场,满头黑发在一夜之间骤然白了一片。
没有人知道家中发生了什么。
李显终于独立做出了最后的决断。
李显神色威严而又冷酷麻木地坐在大殿的中央。他等待着。他瞪大眼睛看着他的儿女们一个一个地走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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