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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中国人之德性 六、知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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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中国的游历家,尤其是那些任性深入的游历家,他们闯进了外人踪迹罕至的内地,无不大吃一惊。那里的农民羣众生活程度如此之低,却人人埋头苦干,他们盖兴奋而知足。就像在大饥荒的省分,如陕西此种知足精神,普遍地广播遐迩,除了极少数的例外;而且陕西的农民也还有能莞尔而笑的。 现在有许多为局外人认为中国人民之痛苦者,乃系衡以邪僻的欧美生活标准之故耳。若欲处处衡以欧美生活标准,殊无人能感受幸福,除非少数阶级能住居于高温的大公寓而自备一架无线电收音机者。这个标准假使是正当,那么一八五〇年以前就未尝有幸福之人,而美国之幸福人必尤多于巴伐利亚(Bavaria),因为巴伐利亚地方很少回转轻便的理发椅,当然更少开关和按钮。在中国的乡村里头,开关按钮固然还是很少,可是在极端欧化的上海,那些老式理发椅则已完全淘汰绝迹:其实这种老式理发椅才是货真价实的椅子,目前你仍可在伦敦的Kings Way和巴黎的蒙马特区发现,照笔者想来,一个人要坐还是坐一把名副其实的椅子,要睡还是睡在名副其实的床上(而不是白天用的沙发),才觉得幸福些。倘使以每天按钮的次数做为测量一个人文明程度的标准,那一定是不可靠的标准。故许多所谓中国人知足之神秘,乃出自西方人之捏造耳。 然无论如何,倘把中国人和西洋人分门别类,一阶级归一阶级,处之同一环境下,则中国人或许总是比西方人来得知足,那是不错的。此种愉快而知足的精神流露于智识阶级,也流露于非智识阶级,因为这是中国传统思想的渗透结果。可以到北平去看看着劲儿而多闲话的洋车夫,他们一路开着玩笑,最好让同伴栽个跟头,好叫他笑个痛快。或者可以上牯岭去看看气喘喘汗流浃背抬你上山的轿夫;或者可以到四川去看看挽航船逆急流而上行的拉纤夫,他所能获得以维持每天生活的微薄报酬,仅足敷一天两顿菲薄而满意的苦饭。照中国知足原理上的见解,倘能够吃一顿菲薄而安逸的苦饭,吃了下肚不致担什么心事,便是大大运气。中国有位学者说过:“人生但须果腹耳,此外尽属奢靡。” 知足又为“慈祥”“和气”的代名词,此等字眼到了旧历新年,大家用朱红笺写在通行的门联里,这是一半为谦和的箴训,一半为人类智慧,明代学者即以此意劝人“惜福”。老子有句格言,现已成为普遍口头禅,叫作“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在文学里头,这个意识常转化而为田园思想,为乐天主义,吾人可于诗及私人书翰中常遇此等情绪。著者于明人尺牍选集中随意拣出一篇陆深致其友人书为例,信中陆深对他朋友写道: 晚将有佳月,别具画舫,载鼓吹同泛何如?昨致湖石数株,西堂添却一倍磊块新凉,能过我信宿留乎?兼制隐居寇服,待旦夕间命下,便作山中无事老人矣! ◇ 此种情绪当其渗入流行的学者思想,使他们安居茅舍之中而乐天知命。 人类的幸福是脆弱的物体,因为“神”老是嫉妒人类的幸福。幸福问题因而是人生不可捉摸的问题。人类对于一切文化与物质进步虽尽了全力,幸福问题毕竟值得人类一切智慧的最大关心以谋解决。中国人竭尽了他们的常识下过最大毅力以谋求此幸福。好像功利主义之信徒,他们常热心于幸福问题,胜于物质进步问题。 罗素夫人曾聪慧地指出:“快乐的权利”在西方是一个被遗忘了的权利,从前和现在,一向未有人注意及之;西方人的心灵常被次一等的权利观念所支配着,他们注意于国家预算的表决权,宣战投票权,和被逮捕时应受审讯的私权。可是中国人从未想到逮捕时应受审讯的权利,而一意关心着快乐的幸福,这快乐不是贫穷也不是屈辱所能剥夺他们的。欧美人的处理幸福问题常取积极的态度,而中国人常取消极的态度,所以幸福问题最后可以收缩为个人的欲望问题。 可是一讲到欲望问题,吾人就感觉到茫无头绪,吾们真正所需的是什么呢?为了这个缘故,第欧根尼(Diogenes)的故事常令吾人发笑,同时也着实又羡又妒,因为他宣称他是一个快活人,原因是他没有任何欲望,当他见了一个小孩子双手捧水而饮,索性把自己的饭碗也摔掉,现代的人们,常觉得自己困扰于许多难题中,而大部分与他的人生有密切关系,他一方面羡慕第欧根尼的逃禅理想,同时又舍不得错过一场好戏或一张轰动的影片的机会,这就是吾们所谓的摩登人物之不安顿的心情。 中国人藉知足哲学消极的企求快乐,但其逃禅的程度尚未达到第欧根尼之深,因为中国人从未想深进任何事情,中国人与第欧根尼不同之点,即中国人到底还有一些欲望,还需要一些东西。不过他所欲望的祇是足令他快乐的东西,而要是无法达到目的,则亦并无坚持之意。譬如他至少需要两件清洁的衬衫,但倘是真正穷得无法可想,则一件也就够了。他又需要看看名伶演剧,将藉此尽情的享乐一下,但倘令他必须离开剧场,不得享乐,则亦不衷心戚戚。他希望居屋的附近有几棵大树,但倘令是地位狭仄,则天井里种一株枣树也就够他欣赏。他希望有许多小孩子和一位太太,这位太太要能够替他弄几色配胃口的菜肴才好,假使他有钱的话,那还得雇一名上好厨子,加上一个美貌使女,穿一条绯红色的薄裤,当他读书或挥毫作画的时候,焚香随侍;他希望得几个要好朋友和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要善解人意,最好就是他的太太,非然者,弄一个妓女也行;但倘是他的命宫中没有注定这一笔艳福,则也不衷心戚戚。他需要一顿饱餐,薄粥汤和咸萝卜干在中国倒也不贵,他又想弄一瓮上好老酒,米酒往往是家常自酿了的,不然,几枚铜元也可以到汾酒铺去沽他妈的一大碗了;他又想过过闲暇生活。而闲暇时间在中国也不稀罕,他将愉悦如小鸟,倘他能: 因过竹院逢僧话, 又得浮生半日闲。 倘使无福享受怡情悦性的花园,则他需要一间门虽设而常开的茅屋,位于羣山之中,小川纡曲萦绕屋前,或者位于溪谷之间,晌午已过,可以拽杖闲游河岸之上,静观羣鹈捕鱼之乐;但倘令无此清福而必须住居市廛之内,则也不致衷心戚戚。因为他至少总可得养一头笼中鸟,种几株盆景花,和一颗天上的明月,明月固人人可得而有之者也。故宋代诗人苏东坡就为了明月写了一篇美丽小巧的短文,叫作《记承天寺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 一个强烈底决心,以摄取人生至善至美,一股殷热的欲望,以享乐一身之所有,但倘令命该无福可享,则亦不怨天尤人。这是中国人“知足”的精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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