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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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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来自马来亚的女同学,叫金桃,淡黑的脸,牙齿很可爱地向外龅着。她从小在娇生惯养中长大。张爱玲最喜欢她教大家学马来人怎样跳舞。 ——喏,是这样的:男女排成两行,摇摆着小步小步走,或是仅只摇摆;女的捏着大手帕子悠然挥洒,唱着:“沙扬啊!沙扬啊!” “沙扬”是爱人的意思。歌声因为单调,在张爱玲听起来,反而“更觉得太平而美丽”。 马来亚就是今天的马来西亚和新加坡,张爱玲有一种偏见,认为那里的人生活习俗“不甚文明”,所以看金桃身上总有不讨人喜欢的小家子气。金桃晚上去看电影,见到其他富家女孩穿了洋装,总要匆忙跑回去,换了洋装再来。这种小小的虚荣,张爱玲说:“就像一床太小的花洋布棉被,遮住了头,盖不住脚。” 还有一个女孩,叫月女。张爱玲初见她时,她刚抵达香港,在宿舍卫生间里冲了凉出来,新换了白地小花的睡衣,胸前挂着小巧的银十字架,向大家含笑鞠躬。 她的父亲,是个刚刚发达起来的商人,阔了以后就迷上了一个不正经的女人,昏了头,回到家总是打孩子。因此月女的脸上,就常有一种“羞耻伤恸的神情”。 月女很天真,她有一个奇怪的念头:老是怕被强奸。可又不懂强奸是怎样一回事,只是整天地想着,脸色惨白而浮肿。 张爱玲很怜惜这女孩,静静地为她难过,觉得“一个人这样的空虚,像是一间空关着的、出了霉虫的白粉墙小房间”。 港大的女学生,分医科和文科两种。医科的学制特别长,竟有7年之久,又容易留级,因此有三十多岁的女学生也不奇怪。 医科女生们一点都不死板,平时在饭桌上总是大说大笑的,说一些专业内的笑话,还夹杂着许多术语。爱玲只有一次听懂了,是说一个学生真要死,把酒精罐里的一根性器官扔在了解剖室门口的路上。几个女生说着,都笑得前仰后合。 女生们并非纯洁天使,有的在同班同学中有了男朋友,有的跟有妇之夫有暧昧关系。 男同学们也敢于对她们示爱。“夏夜,男生成群的上山散步,距她们宿舍不远处便打住了,互挽着手臂排成长排,在马路上来回走,合唱流行歌。有时候也叫她们宿舍里女生的名字,叫一声,一阵杂乱的笑声”。见《小团圆》。 女同学们形形色色,匪夷所思,对张爱玲来说,这仍是一个他者的世界。张爱玲晚年时回忆:“我是孤独惯了的,以前在大学里的时候,同学们常会说他们听不懂我在说些什么,但我也不在乎。”见殷允芃《访张爱玲女士》。 但是,有一个女同学却打破了她的孤独,让她狭小的天地一下子广阔起来。 这就是她在港大结识的、情同手足的好友——炎樱。 张爱玲的一生中,包括血缘的亲属在内,与她有亲密关系的人非常少。而且这些人,从性格上说,多半不“健康”。惟有这个炎樱,是完全健康的。 无论张爱玲本人,还是如今的“张迷”,都应该感谢炎樱;在张爱玲的生命史中,只要炎樱出现了,就有欢笑。 ——这是命运的安排。她们两个,居然是坐同一条船从上海来香港的。 炎樱是个混血的锡兰今斯里兰卡。姑娘。父亲是阿拉伯裔的锡兰人,伊斯兰教徒,在上海开珠宝店;母亲是天津人,早年为了跨国婚姻的事,跟家里断绝了关系。 炎樱皮肤黝黑,娇小丰满,五官轮廓很分明。从照片上看,在港大时期的她,像个英俊的小男孩;再稍长,便有惊人之美。 这姑娘笑起来很响亮,说话又快、又不讲道理。她天性饱满的热情,多少改变了张爱玲一贯的阴郁。 她本名Fatima Mohideen,“炎樱”这个中文名,是张爱玲为她取的,两个字的搭配很美。但她本人好像不很满意,自己改名“莫黛”。张爱玲说,这个听起来不好,像“麻袋”,于是又改为“貘梦”。——这是有典故的,貘,是一种专门吃梦的动物。 不过,还是以“炎樱”最为贴切吧,张爱玲就愿意这么叫她。 炎樱幽默风趣,经常出语惊人。张爱玲在后来写的《炎樱语录》里,搜集了她的一些经典名言和逸事。 她身材短小,时时有发胖的危险,但她并不担忧,反而很达观,说:“两个满怀较胜于不满怀。”张爱玲解释说:“这是我根据‘软玉温香抱满怀’勉强翻译的,她原来的话是:Two armfuls is better than no armful.”。 她在报摊上翻阅画报,统统翻遍之后,一本也没买。报贩讽刺道:“谢谢你!”炎缨答道:“不要客气。” 炎樱买东西,在付账时,总要抹掉一些零头,即使在精明的犹太人开的商店里,也要这样。她把皮包里的东西兜底掏出来,说:“你看,没有了,真的,全在这儿……” 炎樱头脑机智,文学天赋也很好,有不少话,都说得很奇崛。 她说:“每一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来寻找它自己。” 西方有谚语云:“两个头总比一个头好。”意为“集思广益”;而炎樱在作文里写道:“两个头总比一个头好——在枕上。”判作文卷的神甫教授看了,目瞪口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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