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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刚下飞机,就出了一个小小意外。一个男子急匆匆走过来问:“你是尼克松夫人吗?”

  张爱玲顿时愕然!

  幸而来接她的人赶到,对她说:这男人神志不清,专在机场迎候来自美国的达官贵人。不用理他。

  张爱玲这才松一口气。

  走在台北的阳光下,沐着亚热带的风,爱玲对接她的人说:“真像是在梦中,但又不可能。”

  这次来台湾,是老朋友麦卡锡一手安排的。麦卡锡如今是美国驻台北领事馆文化专员,还负责美国新闻处工作。他将爱玲接到他的大别墅中住下。

  麦卡锡现在比过去阔多了。这个别墅,在阳明山公园附近的巷子里,极为豪华,人家形容是“从仆如云”。

  那么,张爱玲来台湾一趟,就只为见一见张学良吗?其实,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因素。

  她为宋淇的公司写剧本,以后会涉及台湾的一些场景。她来,也是要亲身体验一下岛上的民俗,以免将来写得不像。

  还有就是,她本人也对台湾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这源于台湾自50年代末起,悄然掀起了一股“张爱玲热”。

  此时,距离她1945年在上海“折戟”已有15年时间。15年沧桑变易,当年被人痛诋的“胡张恋”早被人淡忘。张爱玲作品的魅力,经过时间淘洗,如今在台湾浮出了水面。

  由《传奇》故事所引起的怀旧、对《秧歌》等作品的意识形态认同,还有台湾新一代作者对现代主义的崇奉,这都使得张爱玲在台湾读者中声望日隆。

  从50年代起,张爱玲的影响在大陆地区和香港,因不同的原因而销声匿迹。但美籍华裔学者夏志清独具慧眼,发现了她的“永恒价值”。

  夏志清在50年代写《中国现代小说史》(英文本)的时候,从宋淇那里得到了《传奇》和《留言》的香港盗印本,一读之下,惊为天人。

  于是,他便在自己的著作中,开辟了专章来介绍张爱玲,所用的篇幅,要超过其他许多名家,包括鲁迅。他对张爱玲的评价之高,也超过了鲁迅。

  夏志清给张爱玲的评价是:“她可能是五四以来最有才华的中国作家”,高度肯定张爱玲“是近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对于《金锁记》,他称之为“中国自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即便是张爱玲自己并不看好的《秧歌》,夏教授也说它“在中国小说史上已经是本不朽之作”。

  《中国现代小说史》中有关张爱玲的章节,还未等出书,他就以论文形式先行发在了台北《文学》杂志上。

  这些文章的中文译者,就是夏志清的哥哥、台湾大学外文系教授夏济安。

  其时,夏济安的一批学生,如白先勇、王文兴、欧阳子、陈若曦等,都是台湾现代文学运动的中坚。夏文一出,他们都大为惊讶,纷纷去找张爱玲的书来看。此后,《五四遗事》也在《文学》杂志上首发,就更奠定了张爱玲在台湾“文青”中的偶像地位。

  台湾在那个时候,出现了最早的一批“张迷”。

  麦卡锡与这些青年作家过从甚密,也有意要为张爱玲牵线,让双方有个见面的机会。他后来曾说过:“我协助安排邀请……与我们合作出书的台大年轻作家们推动此事,因为他们敬张爱玲如神。”

  既然台湾文学界表示出如此友好,张爱玲自然也很想去台湾看一下。

  抵台次日的正午,麦卡锡夫妇为爱玲接风洗尘,在台北国际戏院对面的大东园酒楼摆了一桌。

  当天作为陪客的,有白先勇、王文兴、欧阳子、陈若曦、王祯和、戴天、殷张兰熙等,大都是台大学生中的“文青”。当时他们正在办《现代文学》杂志,麦卡锡对他们多有支持,杂志一出来,他就曾一次订购700本,还选了王祯和、白先勇、王文兴、欧阳子的小说各一篇,请人译成英文结集出版,书名为《新声》(New Voices)。

  先前,张爱玲曾看到过这本书,在读其中王祯和的一篇小说《鬼·北风·人》时,对花莲地方的风土人情大感兴趣。此次来台前,她给麦卡锡打过招呼,想趁此机会走一趟花莲。这件事,麦卡锡也跟王祯和说起过。

  午餐时间定在12点。在东道主和主宾尚未到时,陪客们对张爱玲可能长什么样子都大感兴趣。

  陈若曦问白先勇:“你想她是胖还是瘦?”

  白先勇有他的先入之见:“她准是又细又瘦的。”

  陈若曦摇头:“我想她一定是既丰满又性感。”她很早以前看过《流言》,对扉页上的张爱玲小照有印象,觉得张爱玲是那种很有生命力的女子,想来就应该是时尚一些的样子。

  为王祯和小说担任英文翻译的殷太太,这时忽然提议说:“我们都未见过张爱玲,大家来想想她是什么样子。我问麦卡锡先生,他说张爱玲很胖、很邋遢。究竟有多胖、多邋遢?”

  这个说法很蹊跷——张爱玲自读了港大后就再没邋遢过,现在怎么会变了?另外,尽管西方人看中国女人有他们特别的眼光,但张爱玲无论如何也说不上胖。

  此言一出,正在兴头上的台大学生们都很失望,便不愿多想。

  就在这时,“张爱玲出现了。大家眼睛一亮:哪里邋遢?干干净净的;而且一点都不胖,虽然不是顶漂亮,却是‘可看性’很高”见王祯和、丘彦明《张爱玲在台湾》。。

  陈若曦是女性,观察得就更仔细。她留意到,张爱玲目光专注、锐利,浅浅一笑时还带着羞怯,像小女孩的神情。因为穿着素净的旗袍,所以显得非常年轻,就像30年代洋学堂里的女学生。

  在刹那间,人们看到了一种本质——张爱玲“浑身焕发着一种特殊的神采,一种遥远的又熟悉的韵味,大概就是三十年代所特有的吧……”

  这时候,大家想起殷太太转述麦卡锡的话,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欲扬先抑”的手法!

  他这一弄,使众人一见张爱玲,会觉得加倍的美。

  席间,张爱玲给人的印象是不甚健谈,说话语调很轻,语速极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听的人须全神贯注。

  张爱玲非常敏感、羞怯。席间,吃饭和回答旁人的话,占据了她的全部精神。据麦卡锡讲,任何一个场合,若超过5个人,张爱玲便会感到不安,手足无措。不过,那天座中一共12个人,张爱玲倒还没有被吓坏的样子。

  张爱玲坐在白先勇旁边,一件紫色衣服就搭在椅背上。白先勇原以为她是上海人,说话会带有上海口音,却不想,她说的是标准的“国语”,带着浅浅的京腔,有时也讲英语。

  张爱玲对王祯和说:“真喜欢你写的老房子,读的时候感觉就好像自己住在里边一样。”

  王祯和不遑多想,当下就和张爱玲商定,第二天就陪张爱玲去他花莲的老家住几天,实际体验一下老房子。

  当天,他就给家里写了一封信告之此事,用“限时专送”特快专递。寄走,又向学校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饭后,陈若曦陪张爱玲上街去买一块衣料,准备送给王祯和的母亲作见面礼。

  坐在三轮车上,张爱玲望着台北的街头,感慨良多:“好几年了,台北一直给我不同的印象。到过台北的朋友回到美国,便描绘台北的样子给我看,每一次都不一样。这一次,我自己看了,觉得全同他们的不一样,太不一样了,我看着竟觉得自己忙不过来!”

  离开酒席,张爱玲的话多了起来,显得很健谈。两人谈了一些纯属女人的话题,比如老式的发髻、香港的旗袍、女人的腰肢等等。陈若曦觉得,她很欣赏中国女人的美,关于服饰、发式、衣料与色彩的见解,也都很独到。

  与张爱玲短短半日的相处,令陈若曦半个世纪后仍不能忘怀,她后来是这样描述张爱玲的:“她是个极不拘小节的女子,有人认为是迷糊,我想她完全是豪迈、率性、超越繁文缛节,最具赤子之心。……这真是我见到的最可爱的女人;虽然同我以前想象的不一样,却丝毫不曾令我失望。”见陈若曦《张爱玲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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