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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孙明霞丝毫没有倦意,正娓娓地向他谈述学校里近来的情况:华为离开以后,孙明霞接替了他的一些工作,她和成瑶又是要好的朋友,她们在一起工作得十分愉快……就在他们促膝谈心的时刻,楼梯口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刘思扬心头一惊,立刻把刚写好的《挺进报》的稿件塞进书桌暗装的夹缝里藏好……就是这样突如其来,事前连一点预感也没有,他和未婚妻孙明霞同时被捕了。

  直到被审讯的时候,刘思扬才明白是叛徒甫志高出卖了他。叛徒不知道他负责着《挺进报》的收听工作,因此敌人没有从这方面追问,刘思扬决心把这当作一件永不暴露的秘密,再不向任何人谈起。

  刘思扬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戴着金色梅花领章的特务头子和他进行的一场辩论——特务头子高坐在沙发转椅上,手里玩弄着一只精巧的美国打火机,打燃,又关上,再打燃……那双阴险狡诈的眼睛,不时斜睨着自己的面部表情。一开口,特务头子就明显地带着嘲讽和露骨的不满。

  “资产阶级出身的三少爷,也成了共产党?家里有吃有穿有享受,你搞什么政治?”

  自己当时是怎样回答他的?对了,是冷冷地昂头扫了他一眼。

  “共产党的策略,利用有地位人家的子弟来做宣传,扩大影响,年轻人不满现实,幼稚无知,被人利用也是人之常情……”

  “我受谁利用?谁都利用不了我!信仰共产主义是我的自由!”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无理的话,让党和自己蒙受侮辱,这是不能容忍的事,当然要大声抗议那个装腔作势的处长。“信仰?主义?都是空话!共产党讲阶级,你算什么阶级?你大哥弃官为商,在重庆、上海开川药行,偌大的财产,算不算资产阶级?你的出身、思想和作风,难道不是共产党‘三查三整’的对象?共产党的文件我研究得多,难道共产党得势,刘家的万贯家财能保得住?你这个出身不纯的党员,还不被共产党一脚踢开?古往今来各种主义多得很,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劝你好好研究一下三民主义……”

  刘思扬到现在也并不知道特务为什么对他说这样的话,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像别的同志一样遭受毒刑拷打。这原因,不仅是他家里送了金条,更主要的是,作为特务头子的徐鹏飞,他难以理解,也不相信出身如此富裕的知识分子,也会成为真正的共产党人。因此,他不像对付其他共产党人一样,而是经过反复的考虑,采取了百般软化的计策。当然刘思扬并不知道,也不注意这些,他觉得自己和敌人之间,毫无共同的阶级感情。

  “阶级出身不能决定一切,三民主义我早就研究过了,不仅是三民主义,还研究了一切资产阶级的理论和主义,但我最后确认马克思列宁主义才是真理。”

  “凭什么说马克思列宁主义是真理?”那特务处长,居然颇有兴致地问。

  “在大学里,我学完了各种政治经济学说。最后,才从唯物主义哲学,‘资本论’和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中,找到了这个真理,只有无产阶级是最有前途的革命阶级,只有它能给全人类带来彻底解放和世界大同!”

  “少谈你那套唯物主义哲学。你到底想不想出去?”特务的声音里,仍然带着明显的惋惜之意:“你又不是无知无识的工人,我现在对你的要求很简单,根本不用审问,你们的地下组织已经破坏了!你在沙磁区搞过学运吧?你的身分,还有你的未婚妻的身分,甫志高全告诉我了!他不也是共产党员?他比你在党内的资历长得多!但他是识时务的人,比你聪明!”

  “要我当叛徒?休想!”

  “嗯?你是在自讨苦吃,对于你,我同意只在报上登个悔过自新的启事。”

  “我没有那么卑鄙无耻!”

  “嗯,三少爷!路只有两条:一条登报自新,恢复自由;一条长期监禁,玉石俱焚。”

  刘思扬记得,他当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对方的威胁,并且逼出了敌人一句颇为失望的问话:“你想坐一辈子牢?”

  “不,到你们灭亡那天为止!”

  “好嘛!我倒要看看你这位嫩骨细肉的少爷硬得了多久?

  出不了三个月,你敢不乖乖地向我请求悔过自新!”

  “向你请求?休想!”

  就这样,结束了敌人对他的引诱,于是他被关进一间漆黑而潮湿的牢房。再次被提出去时,已经天色漆黑,似乎被押过一片草地,还碰到一棵树,也许是个有花草的庭园,接着,又进了一条漆黑的巷道。几个人和他并排走。耳边听见一阵吆喝,“举枪!”后来就是“砰砰”几声刺耳的枪声,在巷道深处回响。他想再看这世界最后一眼,面前仍是一片漆黑,什么也望不见,黑暗中,他和一些人高呼口号……

  可是,子弹并未穿过他的胸膛,原来是一场毫无作用的假枪毙。又押回牢房时,他不再是一个人了,而是和一个青年工人关在一起。工人叫余新江,也是被甫志高出卖的。从此,两个人成了同甘共苦的伙伴,互相支持、鼓励,直到今天早上,囚车又把他和重伤的余新江押进这秘密的集中营。从被捕以后,再没有见过明霞。除了假枪毙那天晚上,听见过她高呼口号的声音。不知此刻,她关在什么地方,也许和自己一样,押进了这座集中营?

  刘思扬从风门口微微探出头去,火辣辣的太阳,晒得他的眼睛发酸。他忍受着酷热和喉头的干燥,左顾右盼,两边是一排排完全相同的牢房。他记得,他和余新江关进的这一间,叫楼上七室。在这间十来步长,六七步宽的窄小牢房里,共了二十来个人,看样子都是很早就失去自由的人,也不知道这些人当中,是否有自己的同志和党的组织。楼下也和楼上一样,全是同样的长列牢房。一把把将军锁,紧锁着铁门,把集中营分割成无数间小小的牢房,使他看不见更多的人,也看不到楼下,只能从铁门外楼栏杆的缝隙里,望见不远处的一块地坝,这便是每天“放风”时,所有牢房的人可以轮流去走动一下的狭窄天地。

  地坝里空荡荡的,在炭火似的烈日下,没有一个人影……对新的集中营,他还不熟悉,保持着某种过分的拘谨。对这里的一切,他宁愿缓缓地从旁观察、了解,而不肯贸然和那些他还不了解的人接近。这就使他虽然生活在众多的战友中间,却有一点陌生与寂寞之感。他自己一时也不明白,这种感受从何而来,是环境变了,必须采取的慎重态度,还是那知识分子孤僻的思想在作怪?

  太阳渐渐偏西了,可是斜射的烈焰给闷热的牢房带来了更燥辣的,焦灼皮肉的感觉。

  高墙电网外面,一个又一个岗亭里,站着持枪的警卫。佩着手枪巡逻的特务,牵着狼犬,不时在附近的山间出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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