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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总经理没再说下去,他那一对可以入木三分的鱼眼睛的光芒盯着他:那意思是说这回要看看你的本事了。梅佐贤眼睛一转动,他猜出总经理的心思,就大胆地上了一个条陈:“把工会拿过来自然不容易,不过这么说说罢了。资本家怎么好领导工会,共产党会答应吗?绝对不会。共产党当然要领导工会,我们给他来个换汤不换药,表面上是他的,实际上里面有我们的人,要是不能按照我们的心事办事,至少可以通风报信。”

  “妙,佐贤,你真不愧是我的副厂长。”

  “全靠总经理的栽培。”

  “那么谁打进工会去呢?”

  老王走了进来,向徐总经理报告:“总经理,咖啡三明治预备好了。”

  “晓得了。你去吧,我还要给梅厂长谈几句话,等一歇来。”

  梅佐贤听老王的脚步声远去了,他坐到徐总经理旁边去,压低嗓音说:“陶阿毛怎么样?这个人机灵,能干,勇敢,就是喜欢喝这么两杯,给他两瓶酒,要他做啥就做啥。”

  “小陶能行,”徐总经理肥大的手指,敲了敲右边的太阳穴,转过身来,对着梅佐贤担心地说:“不过,他是过去工会的副理事长呀!”

  梅佐贤见总经理发愁,立刻改变了口吻:“这一点倒是的,总经理看是不是还有办法呢?”

  其实他已经想好了办法,不过在总经理面前既不能表现自己无力,也不能显得自己比总经理高明。他有意把话留给总经理说。总经理想了一阵,思考地说:“办法当然有,我们过去在他身上也下过点功夫,他过去和工会理事长闹意见,工人都晓得的。他在工人当中有些威信,现在我们再给他帮一手就差不多了。”

  “帮一手?”

  徐义德见梅佐贤不大理解自己的话,笑了笑,说:“当着工人的面,我们要对他表示不满意,他也要想法尽量反对我们……”

  梅佐贤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在总经理面前晃了晃:“总经理想的妙,实在妙!”

  总经理嘱咐他:“你要注意一点:表面上不能和小陶接近;小陶要像过去一样,寻找机会站在工人方面反对我们,带头和我们斗争。这样,他给我们做事就方便了。”

  “总经理高明,”梅佐贤赞不绝口,“高明,高明极了。”

  “你亲自去办吧,别让人晓得。”

  “遵命,一定遵命。”

  “来,喝杯咖啡去吧。”

  他们两人走到隔壁的西餐厅里,继续谈论着,声音仍然很小,听不清说啥,有时爆发出一阵格格的得意的笑声,接着又是低语密谈。

  【第一部 第二章】

  虽然是白天,太阳老高的,可是走进弟弟斯咖啡馆光线就暗下来。登上旋转的楼梯,向右手那间舞厅走去,周围的窗户全给黑布遮上,一丝阳光也透不进来,舞池两边的卡座上有一些盏暗弱的灯光,使人们感到已经是深夜时分了。梅佐贤踽踽走进去,眼光向两边卡座扫了一下,立刻发现西边最末的一个卡座上有人向他举起右手招了招。他点了点头,走过去。

  在西边最末的那个卡座上坐着的是个青年,看上去约莫有三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咖啡色的条子西装,打了一条绣着金龙的红缎子的领带,袖子比较短,不大合身,显然是吴淞路旧货店的货色。他站了起来,和梅佐贤握了握手,说:“这个地方真不错!”

  梅佐贤在他对面的空位子上坐下去,笑了笑,说:“错的地方好叫你来?”

  “人又少,又安静,理想极了。”

  “特别是这个辰光,”梅佐贤看了看表,说,“五点钟光景,下午来白相的人差不多快回去了,晚上要来白相的人还不到时候。”

  “地点选的好,厂长,时间也选的好。在上海跟你走,啥地方都熟,真有本事。”

  “一到了厂里保全部,我就不如你了,阿毛。”

  陶阿毛是沪江纱厂的技工,虽然只有三十上下年纪,据他自己说已经有了十年的工龄,单说在沪江纱厂的保全部做工也快三年了。梅佐贤受了徐义德的委托,特地选择了闹市中这个幽静的所在来和他商议。上海解放以后,根据上级给他的命令,他早就想拉拢徐义德和梅佐贤,一直没有找到适当的机会。梅佐贤主动约他今天到这里来谈谈,真是正中下怀。他换上了西装,比梅佐贤早到五分钟。

  “不,我那点技术算不了啥,哪能和你比,厂长,你是管理全厂的……”

  “共产党来了,我们厂长今后吃不开了,要靠你们工人了……”

  “哪里的话,不管怎么样,厂长总比我们工人强,”陶阿毛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可是高兴,眉毛微微扬起。他晓得今天梅厂长约他到这里来,一定有啥重要的事体,便试探地说,“厂长要我们工人做啥,没有二话讲,一定照办!”

  “你当然没问题,别的工人就不见得……”梅佐贤说到这里,他低低叹息了一声。

  “别的工人?也没问题,我在厂里熟人不少,有事体,他们倒也听我的话……”

  梅佐贤听到这里很高兴,他歪过头去,对舞池里望了望,那边有三对舞伴随着音乐在跳狐步舞。卡座里的人都是一男一女,在低低地谈着,谁也听不见他们在谈啥。整个舞厅没有一个人在注意他们这个卡座。

  在优美的音乐声中,梅佐贤伏在桌子上,喝了一口咖啡,把嗓子放低了说:“你在厂里究竟认识了多少人?”

  “少说也有百儿八十,点头之交,那就数不清了。”

  “这次工会改选,你看,你选的上吗?”

  陶阿毛了解梅厂长约他谈话的目的。他心里非常高兴,可是努力保持镇静,不流露出来。打入工会,正是他目前要进行的中心活动,梅佐贤也要他进去,那不是一举两得吗?他没有马上满口应承,也没有立刻回答,对着桌上那盏深黄色的小台灯凝神地想了一阵,半晌,说:“要我选上吗?”

  “你能选上最好不过了,以后工会有啥事体,我们都可以晓得,办起事来就方便了。”

  陶阿毛摇摇头,有意追了一步:“怕不容易。”

  “选不上吗?”

  “唔。”

  梅佐贤在徐总经理面前几乎是打了包票,没想到陶阿毛这样不中用,他焦急地说,声音也高了起来:“你不是熟人很多吗?”

  “是的。”

  “你不是说工人听你的话吗?”

  “是的。”

  梅佐贤听他回答很有把握,抬起头来,对着他的面孔,用着质问的口气说:“那为啥选不上呢?”

  陶阿毛轻轻笑了一声:“上海解放哪,共产党会不抓工会?”

  “当然要抓。”

  “那谁会选我?”

  “主席捞不到,连个委员什么的也不行吗?”

  “难。”

  梅佐贤不解地问:“为啥呢?”

  “解放了,我们这种人吃不开啦,又不大进步……”陶阿毛不断摇头。

  “要进步还不容易吗?”

  “要进步你也有办法?”陶阿毛有意逗他。

  梅佐贤没有一件事体没有办法,他说:“当然有,你首先反对徐总经理和我,遇事站在工人那边,公开骂我们,我们绝不怪你。我们呢,也到处不满意你,给你颜色看,这样,你就有本钱了。”

  陶阿毛听到最后一句话大吃了一惊,不禁信口说出:“本钱?”

  “唔,本钱,政治本钱,有了这个,就好做事了。”

  陶阿毛失望地摇摇头:“这个,我晓得。可是,光靠我一个人也不行。”

  “你当然要拉拢一批人。”

  “不比从前,现在拉拢人不容易。余静、赵得宝他们是党员,威信又高,他们不用拉拢,谁都跟他们走,我吗,不行。”

  “难道你认识那么多的人,一点作用也不起吗?”梅佐贤显然又有点焦急了。这件大事办不好,徐总经理那里的“差”是“交”不了的。

  “也不能那么说,作用当然有……”

  梅佐贤听见有苗头了,立刻笑嘻嘻地接上去说:“那就好了。我说你有办法,果然不错,真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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