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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阿毛摇摇头,梅佐贤暗暗吃了一惊:“怎么?又不行哪?”

  “别的作用当然有,选举工会这件事,不容易,不容易……”

  梅佐贤眉头一皱,顿时想出了一个主意:“像从前那样,你带头和我们斗,工人就跟着你走了,你的威信也高了,选举起来就容易了……”

  陶阿毛微微一笑:“现在不是从前。共产党当了家,我哪能够领导工人和你们斗争?”他深深叹息了一声,说,“今后领导工人的是余静、赵得宝他们了!”

  梅佐贤圆睁着两只眼睛,失望地说:“毫无办法了?”

  陶阿毛凝神地注视了一下舞池,空荡荡的,没有一对舞伴在跳,但音乐台上还是兴高采烈地演奏着伦巴舞曲,跳动的旋律激动着人们的心扉。他看过舞池,暗中顺便觑了梅佐贤一眼:他鼻子上渗透出几粒汗珠,摘下玳瑁边的散光眼镜,用淡红色的绒布在擦,一边不断地问:“你说,真的毫无办法了?”

  “办法,不能说一点没有,可是很难很难。”

  “只要有办法,阿毛,别怕难,你提出来,我帮你解决。”

  “现在做事体不比从前……”陶阿毛开口说了这么一句,又停下来了。

  “那是的。”

  “公开领导工人,我怎么能赶上共产党?共产党也不会让我领导。”

  “不错。”

  “只能在少数人当中活动活动。”

  “对。”

  “有的时候,只能个别活动,又不能明说;叫余静她们知道,事体就坏了。”

  “是呀!”梅佐贤听他这些意见都很对,可是还不具体,急着追问,“哪能进行呢?”

  “你知道,我是保全部的工人,可以找机会满车间跑,和工人聊聊闲天……”

  “这个办法好。”

  “有些话在车间里不好谈,人太多,要到他们家里去才能谈……”

  “当然,要慎重。有的还可以约到外边谈……”

  “家里人多的,谈起来也不方便,自然要到外边来谈……”

  梅佐贤长方型的脸庞上露出两个酒窝,正面对着陶阿毛,伸过头去低声地说:“对象呢?从哪些人身上先下手?”

  “先从保全部下手。保全部有个工人,叫张学海,人很忠厚,和我谈的来。他的老婆,汤阿英,细纱间的挡车工,人缘不错,和她谈谈大概也没有问题。通过汤阿英,还可以影响细纱间的女工。一个人拉拢一批,这个数目凑起来就可观了。”

  “这个办法很好,为啥早不说?”

  “只是做起来不容易,”说到这里,陶阿毛又不说下去了,显然他肚里有话,吞吞吐吐,想说又不说出来,隔了一歇,才说,“又化时间,又要化钱……”

  梅佐贤听到最后一句,才恍然大悟自己今天演了一个大傻瓜的角色,给陶阿毛玩弄了这么久,自己一点也没有察觉。但他也不好立即发脾气,工会改选这件事,梅佐贤天大的本事也没有办法,他是资方代理人,别说选不上工会,连工会的红派司①也领不到的。他戴上玳瑁边眼镜,仔细望了陶阿毛一眼,爽朗而又慷慨地说:

  ①红派司。指工会会员证。

  “钱没有问题,你要多少,向我拿好了,只要你能选进工会,以后事体就好办了。”

  “我试试看。”

  “阿毛,没问题,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办到的!”梅佐贤口气非常坚定了,毫不怀疑地说,“你快点和张学海、汤阿英他们谈谈……”

  “那没问题,”陶阿毛的语气也很有把握了,说,“明天就找机会和他们接近。”

  他们离开卡座的时候,整个舞厅里一个舞客也没有了,连乐队也休息吃饭去了。他们走出昏暗的舞厅,下了旋转的楼梯,见到淡淡的光线,到了马路上,看到一轮红日吊在西边高大建筑物的上空,橘红的阳光洒满一地。

  【第一部 第三章】

  汤阿英是无锡梅村镇贫农汤富海的女儿。

  她五岁的辰光、逢上个荒年,田里颗粒不收,她爹欠了地主朱暮堂的两石租子。第二年的年成还是不好,没法还地主的欠租,加了一倍,变成了四石。第三年的庄稼也不好,没法还地主的欠租,又加了一倍。到了第八个年头,汤富海已欠了朱暮堂一百一十多石租了。朱暮堂伸出了贪婪的手,先摘了汤富海的田,又扣了他的押板,全年的收成全逼了去,变卖了一点可怜的家产还他还不够,又强迫要汤阿英这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去抵债,否则要把汤富海抓进“人房”①。

  ①人房:地主设立租栈收租,反动政权允许租栈自设监牢,农民俗称为“人房”。

  汤富海舍不得把亲生的女儿去抵债,对阿英她娘说:“朱半天想要我的女儿,可不能答应!”

  朱暮堂一人占有三千亩地,人称朱半天。出村一看:半个天下面的田地都是他的。出村一二十里地,几乎全有他家的田。他自己常常公开给农民讲:“上有神仙,下有我朱半天。”凡是神仙能办到的事,他朱半天也能办的到。神仙能享受到的快乐,朱半天也有法享受到。

  他还有个绰号,叫做朱老虎。因为他家的田是出名的老虎田。他订的租额很重,租他家一亩田少则要收八斗,多的要收到九斗半,一般的要占每亩田的收获量百分之七十。出租田亩,只要超过六分,都要按一亩计算。不论年成好坏,全要照租额缴纳,颗粒不得拖欠。欠租不缴,每年要增加一倍。

  汤富海欠他的一百一十多石租就是这样加倍积累起来的。

  阿英她娘毫不犹豫地说:“当然不能答应,朱老虎别想割我心头肉,要么,我这条老命和他拼了!”

  “一定不答应,天下哪有这个理数,我们只欠朱半天两石租子,是荒年时候欠下的,讲道理应该减免了,就是要还,也不过两石。谁晓得朱半天七算八算,变成一百一十多石租了。

  我一想到这件事体,心里就不服气。”

  “是呀,这一百一十多石租子压在我们头上,就是种一辈子庄稼也还不清呀,到来生还要变牛变马还他哩!”

  “来生?哼,这一辈子还过不下去哩,朱半天的苦我可吃够了,分明只欠他两石租子,为啥算到一百一十多石呢?我哪能也想不通。”

  “谁想的通?我憋了一肚子的气。”

  “我的肚子差点给气破了!”

  “朱家的算盘和我们的不一样。”

  “那不做数。”

  “他可要哩!”

  “他要怎么样?”汤富海伸出两只满是老茧的黝黑的手,气得手有点颤抖,说,“我给朱半天劳苦了一辈子,落得两手空空,还欠他一屁股的债,叫我拿啥去还?”

  “不是要阿英吗?”

  “癞蛤蟆别想吃天鹅肉!”

  “我们要受朱老虎一辈子的气吗?”她想世道为啥这样不公平,日子老是这样下去没法过呀!便问,“能不能找个地方给朱老虎讲讲理?”

  “上啥地方去讲理?乡长是他的人,区长听他的话,县长办事要看他的脸色,全无锡当官的都和他穿一条裤子!”

  “天下没有讲理的地方吗?”

  “讲理的地方?”他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朝外边看看,夜已深了,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村里十分安静,人们都睡了。他关好门,回来坐在方桌子前面,低声地说,“讲理的地方有啊!”

  “在啥地方?”

  “共产党领导的根—据—地!”

  “根据地?”

  “小声点。”他生怕让人听去,警告地说,“隔墙有耳。”

  她放低了声音说:“那快点到那边去讲理呀!”

  “那边远着哩,哪能去法?”

  “不管多远,总有走到的一天。”她眼睛里露出希望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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