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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打的是什么戏目?桃花过渡?捧茶?我真想再看一次阿坤旦的捧茶,他可是个才子哪。”

  “石连叔母。”他看见她稍顿,赶快插上去:“晚上请妳来看吧。早些歇工,早些来,晚上一定更好看的。”

  “是吗?我来,我一定来。”

  “还有……秋菊和算妹、窗妹她们也一起邀来。”

  “好哇。哎呀!我真是胡涂了,我答应你要拉秋菊来的,都给忘了,该死该死,几时变得这么容易忘事了?嘿嘿……”她那略为矮胖的身子轻轻颤动起来,发出她那独特的干笑说:“阿仑啊,真要请你别见怪,你是想见秋菊的。我怎么会忘了这个呢?”

  “哎哎,不是的,石连叔母。”

  “嘿嘿,我知道的,不用否认。不过……秋菊是有了麻烦啦。”

  “什么!她怎样?”阿仑急了。

  “我也不太清楚。”石连叔母说:“是阿岱说的,那家伙也去请秋菊摘茶,可是阿熊哥不让她来。”

  “呃,为什么?”

  “表面上是说家里忙,可是我想也许是另外有原因,阿岱也这么说。我要偷偷告诉你,阿岱也想秋菊的呀。”

  “我早料到了。”

  “所以你要提防你那个……是堂兄还是堂弟?”

  “他大我一岁。刚才我还见到他,险些吵起来。”

  “那是堂哥了。他虽然没有明白说出,可是我看得出来,也难怪,谁个男子见了秋菊不会想呢?可是……可是,我总觉得秋菊的面上有苦相,凄凄楚楚的。阿仑啊,我说你要娶她,让她快乐,她也是想你的,我敢担保。”

  “这,这要全仗妳石连叔母了。”

  “好吧。我不是说过吗?这个媒人我是做定了。等我这儿的茶摘完一定替你们跑路。”

  “万事拜托!石连叔母,现在妳就歇工吧。”

  “呀!还这么早哇。”她仰头看了看天色。

  “到我那儿去吃[米齐]粑,桃妹和阿锻姊也在那儿。”

  “那一定是阿嵩那孩子请的吧。他可是很有用的孩子喔。你实在还比不上他。我就常叫他脸皮要厚一些,多跟自己想的女孩说点什么。嘿嘿……他都做到了。”

  “去吧,石连叔母,吃几块[米齐]粑去。”

  “下次吧,实在不好意思先走,你看,快完了,明天大概可以全部摘完,还得赶赶哩。”

  “那就晚上吧。一定要把秋菊拉来。”

  “放心。我会拉她来的。”

  “那我回去啦。”

  阿仑转身走了,虽然没有能见着心爱的人,不过总算找到了石连叔母,晚上一定可以跟她晤谈,他也就较为宽心了。

  晚上,陆家的人们料得不错,为了容纳更多的观众,并且也为了减少挤不进来的人,他们决定搬开板凳,让大家站着看采茶。本来这也没什么,庄里平安戏或街上庙里的大拜拜时上演的戏都是没有座席的,仅住在戏棚附近的人抬出些凳子占住最好位置坐着看,绝大多数的观众都要从头到尾站上三个小时。可是老二仁智就曾主张留下凳子,他的理由是这是私家演的采茶,毕竟不会有那么多的人知道,而且贺客们不会再留下来看晚场,所以人一定减少。对于这意见几乎没有人同意,也好在没有人同意,不然的话,那就会有一半的人挤不进来了。

  晚场的采茶,观众之多,情绪之热烈,很出乎大家意料之外。在戏还没开锣时,人潮就渐渐地拥过来了。附近几条通往陆家祖堂的路子,不管是牛车路也好或是田塍路也好,都可以看到成列成队的人走过来。有月光,春茶多半已结束,正处在紧工与紧工间的短暂农闲期,这就是造成了这个盛况的原因了。

  晚上第一出戏是“捧茶”。在乡间,这也是最叫座的最有号召力的戏,它并没有故事,而且还是旦角的独脚戏。意思是戏里的花旦要向观众们敬茶,喝下茶,应该在茶杯里放进一件东西表示谢意,叫做“碛杯底”(碛系假借字,读若摘,入声,当压字解),花旦接回了茶杯,便要唱只采茶歌。这只歌必需把那件物品嵌在顶上唱出来。可以用现成的山歌,也可以信口凑成四句来应付。不难想见,那是需要机智的。阿坤旦就是此中老手,这个其貌不扬,跛了只腿的旦角就是靠这出戏赢得了才子的雅号的。

  关于这,有个流传很广的故事:有一次,阿坤旦被他的一个本家请去打探茶,排出了这个戏码。尽管阿坤旦以打采茶打出了名,可是在一般人的眼光里做戏这种行当毕竟不是一种高尚的职业,不,应该说在不少庄人们心目中它还是卑贱的。几乎只比乞儿聊胜一筹罢了。那位富翁本家家里有个人在喝了茶以后,“碛”了一个竹叶包好的东西,打开一看,竟是一块在泥沙上滚过的人粪!

  观众们没有一个不大惊失色的。这个举动意味着对他们本家里出了一个戏子的蔑视。在阿坤旦这边来说,当然是最严重的侮辱了。这“碛”的东西太意想天开了,人们在吃惊之余,不禁也生了莫大的好奇心,到底阿坤旦要怎样应付这场面呢?如果唱不出山歌,或者山歌的内容不够精采,那么阿坤旦半生的盛誉便不免就此扫地了。在一阵惊异的骚动之后,全场观众都静下来了,而且静得彷佛成了无人之境。

  在这使人人窒息的可怕静寂当中,阿坤旦终于不慌不忙地唱了,唱出了一支被认为是千古绝响的山歌:

  “谁人拿屎搅泥沙

  唔系我叔就我爷

  怨得风水做唔对

  出个子孙打采茶”

  面上满含着辛酸,也满含着悲愤与抗议。观众们都拚命地鼓掌叫好,那位本家的主人竟也深受感动,特别地赏了他两对银。从此阿坤旦的名更响亮了。

  采茶上台了,起先照例是旦角独自唱,唱几支有关食茶的山歌。阿坤旦头上戴着假发,发上缀着花和珠子串成的饰物,在用两只大肚酒瓶临时做成的大油灯下闪闪发着光。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身上是很朴素的戏衫,袖子长长地垂下来,裙子也拖到地板。这扮相看来虽然有些别扭,但他的台步倒是很有韵致很纯熟的,加上那副二十年来一直都那么清脆响亮的嗓子,观众们也就不以为可笑。

  不多会儿,开场的科白和歌唱都完了,终于开始了正戏──敬茶。

  他一面唱一面走到舞台前端,双手捧着杯子,优美而高雅地弯下腰身,捧向台前的观众。很快地,有个中年农夫模样的人接过了。阿坤旦继续唱出吃了茶就还杯子的意思的山歌,这只歌一完就要收回杯子,接了杯子的人是不能考虑太久的──其实人们多半已想好要“碛”什么东西了。第一杯茶“碛”上来的是一朵在墙边摘下来的含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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