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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阿达当陆家长工才两个多月,总算受到了好些磨练,可是要挑一千个银子还是很吃力的,两个钟头的路程虽不算什么,其它四个长工还要各挑一百廿五斤米,可是阿达已经害怕不能挑到。幸好老庚伯答应他,要替换他挑,才解决了问题。另外,信海老人还派了三个长工挑铳药和铳籽。老庚伯已经为主人家准备了三百斤以上的军火,足够他们好好打一仗了。

  好多陆家人都奇怪张达这个人居然也敢去,而且还是自动表示要去的。两个多月来,张阿达的表现实在叫任何一个人看了都会表示不满意,他做什么活儿都显得那么缺乏力气,更糟的是他不能耐劳,稍稍工作久了,就会发痧啦、晕倒啦,照陆家人的说法,就是“什么把变都有”,意思是说他工于心计,能装死装活。这样的人居然也有勇气去,岂不是只有碍人手脚,成为大家的累赘吗?

  大家会这么想,说来倒一点也不足怪,就是张达自己本来做梦也没想到要去跟日本蕃打的。那么他为什么要去呢?那是因为他受了凤春的怂恿。

  凤春曾经恨死了张达。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个使她蒙受屈辱的晚上……

  打采茶的鼓声清清楚楚地传过来,还有那位名旦的嘹亮歌声和时而爆发起来的喝采声。凤春受了催眠般地,在那漆黑一团的松树林里踊踊前进。她不知为什么这样地惦念那个人。不管昆嫂怎么说,她都不能相信自己对张达有意思──那是不可能的,一个笨拙的长工,一个连最起码的农家活儿都不懂,却又在替人家干活儿的羸弱的人。然而是上苍赐给她的比通常的人更深挚的恻隐之心在驱使着她吧,或者有一部份是她的少女的对异性的一种本能的好奇心在推动着,她竟在那没有另外一个人的闇夜的充满陷阱的地方徘徊着。

  “呜呜……”

  她终于听到了,在锣鼓声中,在采茶声中,她听到了张达的哭声。

  她循着那声音迟疑地但又不由自主地移步上前。很快地,她就在一棵树下看到一个伏在树干的模糊的影子。

  “你又在哭……”她竟感到眼角酸楚起来。

  “呜呜……”他没理她,但心中却在偷偷地欢跃不停。

  “不要哭了,阿达哥……”

  “呜呜……”她叫我阿达哥了,这姑娘真是心肠太软啦。

  “阿达哥……”凤春的泪水溢出来了:“请你不要哭了。”

  张达敏感地听出了凤春的声音微颤着。她在陪我哭哩,他告诉自己,不过哭声仍没有停。

  “阿达哥……”

  “小姐……”阿达第一次开口:“请妳回去了,妳不能在这儿啊……”

  “我不在乎。我要你停哭,回家去,不然的话,我也不回去的。”

  张达离开了树干转过身来,凤春的影子就在他胸前伸手可及的地方。他还是不敢发作,整个头在咚咚地响,他是在风月场中混过来的人,十分明白怎么控制自己,也十分懂得怎样控制对方。

  “小姐,我听妳的话,不哭了,请妳快些回去。”

  “谢谢你,阿达哥,那么你先走。”

  “不,妳先走。”

  “你不走我也不走。”

  “小姐,妳该听我的话。”

  “你才该听我的。”

  张达上前半步,伸出手来把凤春的身子转过去,可是凤春倏然地又转过来。张达在向目的地一步一步地,十分狡狯地前进着。她没有拂开他的手,这是表示他碰了她的肩头并没有惹起她的愤怒。他又试了一次,她仍无言的转回身子。就在她转回来的瞬间,张达伸开双臂把她的身子整个地搂住。于是他再也不必控制自己,也控制不了了。而凤春则在半催眠状态里,虽然知道可怕的事正在发生,可是那种意识却那么遥远,那么恍惚,发自本能的抵抗既然没有理智的有力支持,对一个完全成了野兽的人自然也发生不了作用。于是她只有任他为所欲为。

  一连几个晚上,凤春都躲在自己的房间偷偷地哭到天亮。她恨他,她几次想到了死,可是她还不知道自己上了张达的当。白天,她也很少走出房间。她觉得世界整个地变了,再也没有一个地方可供她容身。她不敢看到任何人,整整三天,她几乎没有吃东西。母亲只晓得她病了,却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只有忧心地陪着她,看她消瘦下去。第四天,她的创伤才稍稍好了一点,饭也吃了一些,可是仍然不肯离开自己的房间。韵琴天天都来陪她,她都恹恹地只是躲在床上。

  大约过了半个月,她才想通了。反正失去的东西已经无法追回,再伤心也没有用。并且她也明白了这个过失的责任,应该由她自己来负。他三番几次地叫我回去,他一直那样地哭,怪只怪自己太心软,总觉得不能丢下他。甚至那过失还应该说是自己挑起来的。

  她知道自己再不能冀求幸福了,唯一的归宿应该是到庵堂里去,吃斋念佛,打发剩余的岁月。一切都是命,前世就注定了的。不过假如忽然说要去吃斋,那么家人一定不会答应的,那还会叫人猜疑,说不定有人会胡乱猜测,认为她干了不可告人的事,所以不得不那样。最好是慢慢来,渐渐地透露出有意皈依我佛的心意,机会总会来临的吧,她甚至连怎样表示愿意出家的步骤都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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